陰風消散,但黑沼的天空仍舊陰沉鬼潮剛褪去,白紙仙城再不復起初的光鮮亮麗,城墻斑駁,慘白的墻面不是裂痕滿布,就是坑坑洼洼。
鐵骨錚難掩疲憊之色,但仍舊咬牙,硬拖著傷軀,在指揮下屬,先搶修工事,再打掃戰場。
受損的不止城墻,城墻附近的建筑也多有損毀。
鬼潮帶來的浩大攻勢,已經危及到了城內。廢墟間彌漫著紙張燒焦的味道,
修士們血灑當場的鐵銹腥氣,死亡的氣息在戶體間彌漫。
白紙仙城中布置了多座傷兵營。
每一座都是人滿為患。
但能夠入住這里,還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因為很多修土當場殞命,連療傷的機會都沒有。
負責醫療的修土們在這里穿梭。
往常時分,青熾也在這里活躍。
她的青焰治療生者傷勢,是一把好手,往往有奇效,且收效迅猛。
每一輪治療之后,青熾都能收獲大筆威望,聲名在整個仙城中節節攀升。
但此刻,她還在楊三眼處。
在這里主持場面的是墨池老儒鄭守墨。
「鄭大人,快來這里,有人快不行了!」一位修士呼救。
鄭守墨里趕去,就看到這位傷兵奄奄一息,他身上幾乎找不到一片完整的甲葉,左肩處更是慘不忍睹。肩脾骨連同鎖骨盡碎,骨頭尖銳的斷茬刺破皮肉,
狩地暴露在昏沉的光線下。
在一處骨肉的窟窿里,有團團粘稠發黑的血塊,以及灰白的骨渣。
傷兵每一次艱難抽氣,那窟窿深處就隨之涌出帶著氣泡的污血,沿著破爛的衣襟婉流下,浸透了身下的擔架。
他的氣息已微弱得如風中殘燭。
鄭守墨凝神細望,是左手一翻,翻出一卷非帛非絹、光澤溫潤的淡黃玉版。
他將玉版托在掌心,灌輸法力,催出一股淡黃光輝。
光輝映照傷兵上空,顯露出一篇修身養性的文章。
無數文字混著溫暖的黃光,沒入到傷兵身體之內。
傷兵的身軀先是猛地一僵,然后放松下來。他緊鎖的眉頭緩緩舒展,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
片刻后,他緊閉的眼皮松動了一下,竟緩緩睜眼,盡管目光仍舊渙散,但卻已有了一線生機。
穩住傷兵性命,鄭守墨就立即停下治療。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要刻意收力。傷兵太多,時不時就有傷員命垂一線,需要緊急救治。
他和一些醫術高超的修土,主要負責的就是及時出手,將傷員從死亡的深淵中拉回來。
「鄭大人,溫大人就在營門處,請你一敘。」一位修士前來通報。
鄭守墨眼眸微微一縮,神情淡然,點了點頭:「我快去快回。」
他離開這群傷兵,來到營門口,見到背負雙手的溫軟玉。
溫軟玉緩緩轉身,伴隨著他的這個動作,另外兩位修土顯露身形。
正是寧拙、楊三眼。
三人將鄭守墨圍在中心,氣勢壓人。
與此同時,周遭環境迅速發生變化。幾個呼吸之后,鄭守墨已經置身在一片草原之中。
草頭道場!
鄭守墨面露微微異色,盯著草頭道場的源頭一一楊三眼:「這位想必就是萬象宗楊三眼大人了。」
「請問大人來意?」
楊三眼:「有人揭穿你的內奸身份了,鄭守墨。」
楊三眼看向寧拙。
鄭守墨看了一眼寧拙,卻又轉頭看向溫軟玉:「此乃污蔑。溫大人也如此認為么?」
溫軟玉神情復雜,嘆息一聲道:「鄭老,只是懷疑,目前需要對質一番。」
鄭守墨這才轉向寧拙:「焦麻小友,沒想到再見面會是如此情形。還請告訴老朽,我做了什么事情,引發了你如此巨大的誤解呢?」
寧拙神情平淡:「壯陽院的男妃被大規模毒殺,震驚全城。我探查過現場,
一直有古怪的感覺。」
「獨處時,我才想到了古怪之感來自何方。」
「那邊是楊偉達。」
「其他男妃死亡時,都是神色獰,充斥痛楚。但楊偉達不是,他一臉平靜,好似沒有察覺到任何生命逝去的苦痛。」
「為什么會這樣呢?」
鄭守墨:「或許是兇手動手太快,讓楊偉達沒有受罪,死得過于迅速了。」
寧拙搖頭:「這里藏有一個關鍵一一男妃們究竟是怎么死的?楊偉達等人的真正死因,最終歸咎在了有毒的靈食上。」
「也因此,讓一位無辜的老人主動認罪。」
「我們都知道他不是兇手,那么兇手是誰,又是如何做到毒殺了這么多男妃的?」
鄭守墨面無表情:「焦麻小友你若是連這個問題都沒有搞清楚,來找我對質,未免操之過急了吧?」
寧拙露出一絲苦笑:「我的確不如某些人,對于斷案,其實并不擅長。」
「我猜想,兇手一直隱藏了他的暗算手法。」
「不管是最近這一次的男妃群殺,還是之前的沈冰、陳穗之死,他們的致死之因都隱藏在表象之下。」
「起初我以為,兇手偽造致死假象,是為了相互栽贓,挑撥離間,搞亂城內的秩序。」
「或許的確有這個目的,但不是主要目的。」
「兇手的主要目的是進行偽裝,掩蓋自己暗殺他人的真正手段。而這個手段,會很有特征,一旦被發現,很可能就會牽連出兇手來!」
「如果暗殺他人的手段源自儒修,那么,我們就很難辨別出來。儒修在這里數量稀少,過于罕見。而全城之中,便只有溫軟玉和鄭大人你們二位是儒修了。」
鄭守墨:「是有一番道理,不過,這只是猜想,如何證明我是兇手?」
「且按照焦麻小友所言,今次對質,不只是對我,還有對溫軟玉大人了?」
溫軟玉眼眸微動,仍舊沉默不語。
寧拙盯著鄭守墨,目光犀利:「楊偉達之死,是一個破綻。」
「若他和其他修士都是被毒殺,神色必然痛苦、扭曲。」
「但他沒有!」
「兇手的暗殺手法,對他無效,逼得兇手另尋了其他手法致死。或者其暗殺手法,對楊偉達的效果沒有那么強烈。」
「這讓我不禁思考,楊偉達和其余男妃的區別在哪里。」
「很顯然,最明顯的區別一一他是外來人!」
鄭守墨始終面無表情。
寧拙繼續道:「那么外來人,和白紙仙城的本地人,有什么巨大的差別么?」
「是有一個的。」
「那就是墨池!」
鄭守墨聽到此處,終于挑了一下眉頭。
寧拙再道:「我也是聽溫前輩的指教,這才知道墨池對整個白紙仙城的教化之功!」
「墨池乃儒修文寶,脫胎于文房四寶筆墨紙硯中的硯臺。墨池之水可教化世人,洗去蠻武戾氣,歸順文道。」
「墨池自建造之后,就是整個白紙仙城,乃至周邊村鎮最主要的飲用水。」
「而墨池是鄭老你看守的,為了維系墨池日常運轉,你還到處體察民情,擔任多種仙城職務,走訪巷弄,參與許多市井生活。」
「你是儒修,你要在墨水中動手腳,那太容易不過了。」
「仙城的飲用水都是墨水,即便做靈食,也逃脫不了用水。這就等若是下蠱,全城上下都被你算計。」
「你以墨水做引,動用了某種儒修手段,能將目標進行精準暗殺——」
鄭守墨冷哼一聲:「夠了,焦麻,這都是你的臆測。你若有實證,請你直接拋出來。我可身負重任,沒有時間聽你啰嗦。你可知道,你耽誤了我這么久,很可能就有傷員因此不治而亡!」
楊三眼、溫軟玉都向寧拙投去目光。
寧拙攤開雙手:「我沒有證據。」
楊三眼、溫軟玉齊齊對寧拙瞪眼。
寧拙昂首挺胸,沒有絲毫怯場:「我早說了嘛,我又不是什么神捕。」
楊三眼冷哼一聲:「小子,我可不是來陪你玩耍的。」
溫軟玉則道:「或許可以請城主大人出手,動用《素問部心卷》。」
寧拙搖頭:「沒用。」
「我想之前徹查內奸時,城主大人應該對所有高層都用過《素問剖心卷》
了。」
「內奸一直沒有檢查出來。只能說明兩種可能,其一是內奸不在高層之中,
其二是《素問剖心卷》無效。」
「《素問剖心卷》乃是儒家手段,鄭老或許正是憑借這一點,安然度過了每一次的審查。」
鄭守墨呵呵冷笑:「老夫算是聽明白了,說過來說過去,這都是你的猜想。
你可知,你在冤枉無辜!」
寧拙剛要說話,溫軟玉提議道:「若是鄭老在墨池中做了手腳,或許我可以前去勘測,以我儒修手段,查驗有無可疑的蛛絲馬跡。」
寧拙擺手:「鄭老豈會不防備這一點?」
「我還記得,溫大人,你曾和我說過。墨池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屢屢破壞。」
「你跟我講,鬼族本性陰魂,不愿被儒修外力改變,所以才想方設法進行破壞。」
「這點我理解,但我不理解的是,為什么他們的破壞能得逞多次?」
「墨池對白紙仙城如此重要,按照常理,不應該重重保護才對嗎?」
溫軟玉苦笑一聲:「早已經重重保護起來了,只是每一次鬼族的破壞,都很刁鉆,有時候是有內部成員被策反,有的則是奇思妙想,你絕對想不到他們破壞的方法是有多神奇.」
說到這里,溫軟玉面現異色,自己先頓住了。
他瞳眸微縮,盯住鄭守墨。
以前的時候,還不覺得。但現在反思,他忽然發現:墨池這樣的重要設施,
能被屢屢破壞,真的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而作為防守墨池的鄭守墨,要么無能,要么脫不了干系。
那么,鄭守墨無能么?
對于這個問題,溫軟玉想都不想,就搖頭否認。
鄭守墨在很多方面,都要超過他這個金丹修土。比如說,對《招安合同綱》
的理解。以至于招降鬼將一事上,溫軟玉都主動讓賢,鄭守墨比他更加擅長。
這是修真盛世!
在這樣的盛世中,各類修真技術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就像之前溫軟玉給寧拙介紹的那樣,儒修乃是后發居上的流派。之所以能占據一壁江山,是在修行之法中,摻和了很多修真技藝。
比如書生傳統四藝琴棋書畫,又比如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
修為只是衡量修士實力的一個方面。
掌握高深的技藝,常常能讓一位修為低弱的修土,勝過更高修為的對手。
儒修對琴棋書畫,對各個著作的學問很深,也能做到高修為的儒修做不到的事情。
鄭守墨既能在《招安合同綱》上,超過溫軟玉,為什么不能在其他方面超過后者?
這是一件很有可能的事情。
想到這一點,溫軟玉看向鄭守墨的目光,發生了大幅度的改變。
鄭守墨冷哼一聲,再次質問寧拙:「焦麻,你到底有沒有證據?至始至終,
你都在憑空猜測。有證據你就拿出來,沒有就滾蛋!少耽誤我做正事。」
寧拙面無表情:「我早說了,我沒有證據。」
鄭守墨眉頭挑起,正要喝斥,寧拙自顧自地繼續道:「我也不是什么神捕。」
「但我是副城主!」
「我做事,不講究證據。」
鄭守墨頓時神色一滯。
溫軟玉眉頭緊鎖,神色遲疑。
反倒是楊三眼仰頭,哈哈大笑,撫掌道:「此言甚和我心!鄭守墨,你束手就擒,反正城中缺了你,不過多死幾個修土而已。偌大的白紙仙城,還擔得起這樣的損失。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沒你也無妨!」
鄭守墨嘴唇翁動,死死盯著寧拙,似乎想要罵臟話,但礙于風度,沒有咒罵出聲。
寧拙的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他緩緩地道:「鄭老,你要是清白無辜的,你就自縛雙手,任由我們將你封印了,拘禁一段時日。但我覺得,呵呵呵,你可能不太愿意呢。」
說到最后,寧拙意味深長地笑起來,
「此言何意?」溫軟玉眉頭起,表示不解。
鄭守墨滿臉的怒意陡然消失,變得面無表情:「是的,我不愿。」
溫軟玉、楊三眼一時側目,緊緊盯著鄭守墨。
鄭守墨的話,很有問題,等若間接承認了寧拙對他的指控。
然而下一刻,鄭守墨竟然直言:「是的,我便是你們一直要找的內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