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茫然地聽著耳邊恍惚如鬼靈哭嚎的聲音。
她……殺夫滅子?
不啊,她沒有成婚的,她怎么可能殺阿云……她……她一直都在草原上。
月娘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上衣,目光所及上裳和腰間都是殷紅血色,只裙擺是白的。
這熟悉的猩紅色,讓她忽然覺得安心。
是了,她一定是在草原上與觀云并肩作戰,早已死在敵人刀下,死了很久、很久的……
衣服上都是血,頸間有傷……
“還是紅色的衣裳,他最喜歡我穿紅衣了……這是嫁衣……”她喃喃自語,忽然迷離地笑了,笑得渾身顫抖。
眼前的幽幽碧落冥河翻滾中,似有白骨翻滾,惡靈在船下號哭與她凄厲的笑交織,詭異又猙獰。
撐船的高大黑影用蒼老的聲音訓斥:“那不是嫁衣,那是你的血染臟了白衣……為了別的男人殺夫滅子,有違天道人倫。”
月娘忽然猛地抬起臉,蒼白的面孔上分明也是染了血的樣子,有血淚殷紅順著她空洞烏黑的眼眶滾落下來。
她想起來了,原來,那一場二十多年前的風雪里埋了她的兄弟姊妹,埋了她的阿云……
惟有她平白多活了二十多年。
她冷漠地一字一頓:“縱是天道,若是非不分,黑白顛倒,也不配審判我!”
高大的黑影撐著船,渡于白骨凄厲哀嚎的幽冥之河之上:“執迷不悟!你心中之人早已遠去了,徒余你一身罪孽,你縱有千般理由,但滿手血腥也當受罰打入十八層地獄。”
月娘漠然地慢慢收起膝,盤腿而坐,大笑:“哪位戰將手中不是滿手血腥,哪位帝王腳下沒有萬人頭?一將功成萬骨枯,然,公義在心,我何懼之有,十八層地獄……”
她收了笑,面無表情地道:“我甘之如飴。”
阿云在那里么,在的話,她盼著去。
阿云若早已去往下一個輪回,那她就自己走完十八層地獄,受盡所有的懲,那是她應得的。
那混沌蒼老的聲音沉默了許久,忽然喑啞地嘆氣:“真是執念太深……老夫渡了這些年的怨靈惡鬼,你一身紅衣而死,又周身暴戾怨氣,不能放下心結,不是魂飛魄散就是為禍人間。”
月娘一愣,所以,她是見不到阿云了嗎?
阿云是英烈忠貞之魂,而她殺夫滅子,去處,想必路也不一樣了……
她縱是一身紅衣而來,他卻再也看不見了啊。
她輕輕地捂住頸間,疲憊地哂笑一聲:“渡船阿翁,我原就是以身守護百姓的赤血軍人,以殺止戰,縱然紅衣暴斃,心有怨恨,卻又怎么會為禍人間?”
她閉上眼,淡淡地道:“至于魂飛魄散啊,我這一生煎熬,欠了命的人,見不到了,那就……魂飛魄散吧。”
做人太難,一生荒唐,要這三魂七魄又做什么,魂魄散也就……散了吧。
不管是她欠人的,還是人欠了她的,今生緣盡,也就這樣罷……
許久,她忽然聽得身后傳來一道喑啞蒼老的聲音:“阿姐,你還是這樣倔強干脆啊。”
月娘渾身一僵,猛地戴著枷鎖站起來,看向身后高大的黑影。
纏繞在黑影身上的黑袍與霧氣似乎被冥河上的幽風吹散,露出一張俊朗干凈又棱角分明的容顏與一身戰甲來。
他的長發垂落著,依舊是二十多年前,她目送他悍然赴死的樣子……
風雪交加的一日,北蒙大軍重騎兵在前,那少年手握長槍,一身戰甲破碎,長發散落,渾身是血。
他卻騎在馬上回頭含笑——
“我給你和阿唐他們斷后,阿姐,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了,你……往前走,永遠別回頭!”
月娘微微睜大了眼,冰冷美麗的眼眸里瞬間蓄滿了淚水,一點點落下來:“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她在這混沌的天地黃泉之間,已經分不清是自己的瀕死的幻覺還是夢。
她伸出手,顫抖地想要去撫他的臉。
可是目光驟然觸及她手腕上的枷鎖——那是罪人的標志。
月娘瞬間像被燙著一般,收了手,捂住自己的臉:“不要看我,我老了,太老了……”
近鄉情怯,她原不知死后也能有感知,明明想著要來嫁他,可……他還這樣干凈和年輕,永遠十七歲的樣子。
她不配……她早就不配了,他還是二十年前那樣干凈的少年,可她卻早已周身污濁滄桑。
下一刻,一只大手卻干脆地伸過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自己面前。
少年將軍低頭,目光深沉熾烈地看著她:“文見觀音書天下,武見明月照人間,月娘阿姐,許久不見。”
他的聲音已經從老翁化作當初的少年意氣,卻也帶著復雜與滄桑:“我在這冥河處日日做渡翁,渡了千千萬萬的人,才等到你。”
月娘怔愣地看著他,忽然忍不住落下淚來:“阿云……阿云……你怎么那么傻啊……我不值得……”
明明是身有功績的少年將軍,此去黃泉輪回,也該是修得一身福報,卻在這冥河邊日日撐船,徘徊不肯去……
“值,你今日來嫁我,便一切都值。”少年含笑,像得了自己心心念念生生世世的寶貝,他一揚手。
小小的船在冥河上晃動,河下骷髏間開出千千萬萬朵殷紅的彼岸花,岸邊也滿是彼岸花,仿似十里紅妝。
有無數黑影鬼差吹動嗩吶,奏了一曲悠揚詭魅卻又動聽的喜樂,骷髏馬馱著箱籠來迎親。
月娘怔然,原本臉上的血淚也化作清淚兩行,蒼白染血的面容也染上胭脂紅,手上的枷鎖都已經消失。
少年將軍修眸明亮,滿是少年氣的熾烈,一如當初月下撫琴時問——
“我蕭家兒郎從不納妾,我蕭觀云若能娶阿姐為妻,必一生一世共白頭!”
月娘顫著指尖,伸手握住他遞來的手,含淚一笑:“我愿意……”
猩紅彼岸花散了漫天,少年將軍隔了生死的冥河,撐了一葉扁舟來迎他的新娘。
遠遠幾團晦暗高大的黑影晃動,難分男女的聲音輕嘆一聲:“到底讓他等著了……情之所至,難分癡愚。”
床帳散開……夜晚幽冷的風似都在嘆息。
“唔……”床笫間,素衣女子猛地坐起來,清美的面容上都有些恍惚。
“怎么了,做噩夢了?”身邊清冷幽涼的聲音響起。
夜半驚醒,明蘭若揉了揉眉心,欲言又止,似還陷在那個詭異又凄美的夢境:“不……不是噩夢,我只是夢見了月娘和小舅舅……”
夢境太真,她仿佛在旁觀一般,手上還有彼岸花的露水。
上官焰喬伸手將她攬在懷里,淡淡地道:“那就是好夢,他們托夢來告訴你,不要心有記掛,他們已團圓。”
明蘭若輕輕點頭,靠在他懷里,輕聲道:“是啊……”
一定有另外一個世界,否則,她何來今生與前世,月娘一定與小舅舅再次重逢,在那個世界,不再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