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走到門口就此停下。
沒有人發出聲音。
屋外沒有,屋內,亦是屏氣凝神。
等待的空氣窒息成黏膩的冷汗,我甚至忘記了呼吸。
有人開門。
有人打開了那扇光亮到令人有些睜不開眼的門,陳冬春擦著臉上的汗水走了進來。
我的目光下意識落到他的背后,陳冬春的背后是一男一女,兩個十二三歲左右的瘦小孩子。
沒錯,是小孩。
兩個小孩子的嘴里分別張著嘴,將兩只一模一樣竹籃牢牢叼在嘴里。
竹籃把柄有紅繩,籃子上也蓋有紅布。
而他們兩人肩膀的手臂處——
全部都是空蕩蕩的。
慶竹,慶松怯生生的站在門口朝內里張望。
陳冬春的表情很驕傲,輕咳了兩聲,將姐弟倆都引進了屋子,伸出手和姐弟兩個比劃手語。
不說十成十的看懂,但大概也能看出個大概。
陳冬春在說——
‘進去吧,就是他們。’
慶竹,慶松這對衣著樸素,明顯有些害羞的姐弟,于是真就緩緩來到了我和公輸忌面前。
他們先是將嘴里的籃子擱置在一旁的地上,隨后在小心翼翼的沖我與公輸忌兩人咧嘴一笑。
他們似乎不會說話,于是,采用了更加純潔,簡樸的方式表達他們的謝意。
“噗通!”
姐弟倆直接跪在了我和公輸忌的面前,直接將額頭實打實埋在打理的十分干凈的泥土地上。
他們沒有手。
他們沒有借力。
于是,這一跪,誰也沒有辦法起來。
可他們看上去似乎也并不想起來。
陳冬春退后一步,貼著墻壁而站,給我們騰出了一個空間,但屋子也就這么大,再退也退不到哪里去。
于是,我輕而易舉就能看到他臉上欣慰與驕傲并存的表情。
欣慰孩子的懂事。
驕傲自己教出了一對雖然身上有殘疾,但心靈卻知曉感恩的孩子。
公輸忌的反應很快,直接上前,伸出一只未被鎖住的手,先后扶起了面前兩個孩子,連聲說著‘不用磕頭’之類的話。
我原先還能看到他臉上笑意盈盈的神情,可就在他扭頭朝我要紙筆的時候,我卻又看不見了。
因為眼前有好多閃爍的光。
公輸忌的話語一頓,他似乎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邊,他好像取出了什么東西,細心擦著我的臉。
可他越擦,我越是難過。
我說:
“公輸忌,他們沒有不給你寫信。”
“他們是沒有手。”
“他們給你寄的那么多信件,都是陳老師代筆寫的。”
公輸忌英俊的面容在閃爍的淚光里若隱若現,他還是那么耐心,看上去像是天神在垂憐他的子民:
“我知道,我看到了。”
“所以,好好活著,這應該也是你二叔希望看到的”
他后面說什么,我好像沒太聽清楚。
如今,我好像已經無法聽到掛在我胸前的那兩個字。
一旦聽到,就必定要暈眩一段時間。
我的突然崩潰似乎嚇到了那兩個姐弟,還有陳冬春老師。
姐弟倆手足無措的看向老師,而陳冬春老師顯然也沒有料到這種場面,一時間也有點茫然。
我掏遍了身上的口袋,將里面所有的現金,還有曾經得到的一枚金戒指都掏了出來。
姐弟倆沒有辦法接過,我就這么交給了陳冬春老師。
陳冬春老師面上最初是震驚,不肯要這些東西。
但在我指向姐弟倆的一瞬之后,他恍然大悟,也是雙目微微泛紅,原本推阻的動作一頓,最終還是含著眼淚,都收了下來。
姐弟倆聽不見,也沒有辦法說話,甚至沒有辦法比劃手語,于是在哇哇喊叫幾聲之后,姐姐又跪下給我磕了個頭,而弟弟慶松,雙目通紅的叼起一只籃子,放在了我的面前。
籃子里面是一些雞蛋。
每個籃子都有二三十個,大小不一,但每一個都極為干凈,甚至連半點五谷輪回物品的痕跡也不見。
顯然,攢了許久。
我又將自己平常裁剪后放在背包里面的白紙也通通都掏了出來。
陳冬春老師先前似乎非常心疼被我胡亂寫劃的紙張,這些東西說不定可以派上用場。
我是個廢物。
我救不了人。
我甚至救不了我自己。
有人比我更需要它們。
我掏了又掏,可是包里什么東西都掏不出來。
直到公輸忌又一次扶住了我的后背,我才終于慢慢回過了神:
“對不起,我不是不肯把我的一切給她們。”
“是我,我也沒有了.”
我也什么都沒有了。
可我還是好愧疚。
我還是好愧疚。
我原先用最大的惡意揣測了這個明顯在村中義務志愿許久,碗里連一點葷腥都不見的老師,又惡意揣測了那兩個沒有手,無法自己寫信表達謝意的孩子們。
公輸忌看上去比我還要難過,但他還是在笑,還是在對著我笑:
“沒關系,沒關系,不會有人責怪你的。”
“如果有人怪你,那她一定不曾長心。”
“你已經很好,很好了。”
“還記得我說的話嗎?”
“你不需要太理智,一輩子也不只需要做對的事。”
我聽公輸忌對我說過這句話,他又對我說了一遍。
我知道我肯定很狼狽。
不過還好,這回有公輸忌,他對我說——
不會有人怪我。
我一定哭了許久。
一定。
一直哭到天邊泛黑。
一直哭到姐弟倆一步三回頭的離開陳冬春的屋子。
一直哭到陳冬春老師給我們去屋內墻角解了掛在墻上的臘肉,給我們煮了臘肉炒青椒,還有兩碗加了兩荷包蛋的面條。
一直哭到公輸忌甚至給我喂了半碗面,我才徹底清醒過來。
屋內多了兩把椅子,還有一張桌子,不知是從哪里搬來,或是借來的。
此時,我們三人圍坐在桌邊,陳冬春老師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公輸忌還是沒放下自己手中喂向我的筷子:
“張嘴。”
我接過公輸忌手里的碗和筷子,摸了一把臉,公輸忌松了一口氣,取出一旁已經有寫了一些文字的紙張,開始寫寫畫畫。
那不是我原先寫的那張,是又起了一張。
我瞥了一眼,最上面寫的似乎是:
“不好意思,我妹妹腦子有點不好.”
“我們先休息一下,可以嗎?”
這應該就是我為什么人生又消失幾個小時的原因。
沒有公輸忌,我很難想象著無緣無故消失的時間里,我應該怎么辦。
有這件事,有這兩個人,世界沒有欺騙他們,還是有溫柔的角落,可以讓他們回復精神
真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