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百歲回到葉無坷書房的時候,連續深呼吸了幾次。
現在他才真的明白過來,為什么他的父親一直告訴他說不是誰都能在廷尉府做事。
也許在很早很早之前,余國公就已經明白了廷尉府的本質。
以人性里的惡對人性里的惡。
所以能在廷尉府做事的人一定是個堅定的人,一定是能秉持本心的人。
不然的話極有可能出現扭曲,人性之中原本就存在的被釋放出來后所造成的扭曲。
在進屋的時候,余百歲臉上已經堆起笑容。
他不想讓葉無坷為他擔心什么,雖然這就是葉無坷讓他去做的事。
他知道自己需要經歷這些歷練,他也知道葉無坷讓他歷練這些的目的。
雖然葉無坷不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如曹懶那樣的朋友。
可是他知道真正能體會到他內心深處渴望的人,那些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都未必人人都行。
葉無坷知道,葉無坷知道他一直都在渴望成長。
渴望自己成為父母眼中有本事的人,渴望成為父母眼中的驕傲。
所以余百歲也能看的出來,葉無坷對他的歷練是從各方面同時開始的。
余百歲做了很多事,幫了葉無坷很多忙。
但他在廷尉府的官職一直都是百辦,和葉無坷起飛一樣的升遷速度相比他實在是太慢了。
如果葉無坷點點頭,那他早就應該是千辦了才對。
可余百歲明白葉無坷為什么遲遲沒有點這個頭,因為一名千辦代表著的意義就很重大了。
成功了沒什么可說的,一個失誤就可能導致很多手下人傷亡。
也可能導致案情出現巨大變故,會讓不少無辜的人受牽連。
余百歲所欠缺的從來都不是對智慧上的開發和運用,他欠缺的一直都是不夠沉穩。
“師父,司馬無垢撂了。”
余百歲進門后就一屁股坐在葉無坷的書桌上。
而葉無坷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張湯不好當吧。”
一句話,就把余百歲給干沉默了。
良久之后余百歲才點了點頭:“不好當......我現在才明白張大爺干了這么多年還能維持本心不容易。”
葉無坷道:“挺好,現在你就是千辦了。”
余百歲:“啊?連個儀式都沒有?這么大的事不應該隆重一些嗎?不應該在大家面前宣布嗎?”
葉無坷:“寫信去吧。”
余百歲:“好嘞。”
轉身就屁顛屁顛的跑了出去。
葉無坷看著余百歲跑遠的背影,他似乎也有些心事。
出于本心,他不想讓余百歲在廷尉府的路上走的更遠。
因為他知道余百歲是個快樂的人,真的在廷尉府的路上走到更遠的地方那他就會變成下一個張湯。
張湯在年輕的時候應該也是一個很快樂的人。
雖然在遼北他和高清澄只見了一面,但他還是用了很長時間和高清澄聊過了百歲的事。
高清澄給他講了一個其實他早就明白道理。
高清澄說,不要把自己當成任何人的爹。
如果你先入為主的覺得自己做什么都是為對方好,那你從一開始就錯了。
當爹的人總是會認為自己做的事都是為了孩子考慮,總是覺得自己才是對的。
有的人用鼓勵的方式有的人用打壓的方式,這些方式也許都沒錯。
錯就錯在,別為孩子武斷的做出人生的選擇。
余百歲立了功就要獎勵他,余百歲犯了錯就要懲罰他。
這原本是很簡單的道理,不要因為你害怕余百歲不快樂就阻止他朝著自己想走的路繼續走下去。
只要不是致命的錯誤,每個人都該有走回頭路的機會。
回到房間的余百歲急不可耐的找出紙筆,端端正正的坐在書桌前準備給他的爹娘寫一封信。
千辦啊,正五品。
雖然相對于他的父親來說這可實在不是什么大官,可他的父親一定會比他自己得到國公封爵的時候還要開心。
可是當余百歲準備落筆的時候他又猶豫了。
這封信到底該怎么寫?
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會寫上......我爹老兒,你兒升官了。
一定會寫上:母親啊,你的寶貝兒子出息了,現在已經是正五品的廷尉府千辦,但你不要驕傲,也不要逢人就炫耀,給我準備個幾萬兩銀子就夠了。
可是猶豫了很久之后,余百歲第一句話寫下的是。
爹,娘......我現在有些迷茫,我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現在做的這一切到底是自己喜歡還是只想讓你們為我驕傲。
師父說,我現在已經是千辦了,正五品,以前我想都不敢想還要裝作不屑于想的事我實現了。
可是,爹,娘,如果我變成了張湯大爺那樣的人你們會害怕嗎?你們會阻止嗎?
師父今天問我,你現在知道張湯不好當了吧。
是啊,張湯大爺這一生真的不容易,讓人覺得難以應付的的從來都不只是對手有多惡毒,而是自己該如何使用惡毒。
寫到這,他停筆。
然后笑了。
不久之后余百歲溜溜達達的回到了葉無坷的書房,看到那個少年還在伏案工作余百歲心中有些感慨。
葉無坷要做的從來都不只是查案,他是遼北道府,他最重要的事是怎么讓遼北道上千萬百姓過的更好。
夜已經深了,葉無坷還在寫的奏疏是他這段日子以來經過在遼北道仔細調查之后做出的方案。
“師父,溜達一會兒去嗎?”
余百歲這次沒有坐上書桌。
葉無坷放下筆:“吃雞去?”
余百歲笑:“吃雞去。”
兩個人換了衣服走在大街上,林州已經雖然不似長安那樣繁華可夜里依然還有濃濃的人間煙火氣。
在陸交遠的努力下,林州各方面恢復穩定的速度都很快。
大街上有官府組織起來的民勇隊伍在巡邏,他們看到葉無坷和余百歲后上前查問。
余百歲亮出了百辦腰牌后兩人得以放行。
“陸交遠干得不錯。”
余百歲一邊走一邊說道:“雖然現在不宵禁比宵禁要難辦的多,可這是給百姓們一種信號,是告訴百姓們,沒什么可怕的了。”
葉無坷則問他:“信寫了嗎?”
余百歲搖頭:“沒寫,是寫了一半又撕了。”
葉無坷問:“為什么?”
余百歲:“寫了一些看起來有道理證明我自己成長了的話,其實都是矯情,真正成長應該是在深思熟慮之后的表述,而不是讓爹娘為之擔心的不決。”
他看向葉無坷:“我爹說過一句話,我以前不在意,現在想想,真牛逼。”
葉無坷:“說來聽聽。”
余百歲:“我爹說:真正認定的事,哪有三思而后行。”
葉無坷心中微震。
余百歲道:“如果我真的那么喜歡做廷尉府的高官,我應該不會猶豫不決的要不要問我爹娘這對不對。”
葉無坷道:“真正認定的事,三思而后不改。”
余百歲心中微震。
余百歲:“所以先三思吧。”
葉無坷點頭:“你現在能做府治。”
余百歲哈哈大笑。
他問:“最近這幾天你一直都在伏案寫著什么,是遼北道民生治理的諫策?”
葉無坷道:“是啊,接下來要辦的事很多,我在想摳下來的銀子怎么交到百姓手里才讓他們最開心。”
余百歲道:“讓你為難的事,肯定不只是獎勵耕牧這么膚淺的事。”
葉無坷:“遼北道現在解決了官場上的問題,也解決了商業上的問題,但這些問題讓百姓看到的都是黑暗。”
“有時候想想這是很矛盾的一件事,我們查辦貪官,這應該是直奔光明的事,可百姓們看到的卻是黑暗。”
“解決了百姓們有人拍手稱快,也有人說你看吧,當官的都是這個德行,難道換了人就不一樣?”
“所以現在要解決的事,是讓百姓們看到光明......”
余百歲:“陛下把夏侯大將軍派來就是為了這個?夏侯大將軍到了之后就秘密掉刀兵來也是為了這個?”
葉無坷:“陛下所思在我之前,我一開始都沒醒悟過來。”
他笑著說道:“我們不怕解開黑暗給百姓看,但也不能讓百姓們只看到黑暗。”
“接下來要做的是剿匪,遼北道的三大患已經解決了兩個,都是揭開朝廷的傷疤把膿瘡露出來讓百姓看。”
“剿匪當然也是剜掉膿瘡的事,可對于百姓們來說不一樣......我打算把摳下來的銀子,一部分用于獎勵耕牧,一部分用于獎勵參與剿匪。”
余百歲道:“讓刀兵和百姓聯手,可以讓刀兵看到剿匪之后百姓的欣喜,也可以讓百姓看到朝廷的兵還是靠得住的。”
葉無坷嗯了一聲:“陛下已經給我指了路,我到現在才醒悟。”
他笑著說道:“哪里是我在遼北孤軍奮戰,陛下把每一步都給我鋪墊好了,第一步做什么,第二步做什么,陛下在我來之前大概就都想到了。”
余百歲:“你也是,和陛下比什么。”
葉無坷笑:“得比啊,比不過也得比。”
他說:“我把奏疏遞上去之后,就該規劃一下銀子怎么分發。”
余百歲:“夠不夠?不夠咱把曹懶約出來啊。”
葉無坷哈哈大笑:“果然還是得找好兄弟。”
余百歲笑:“那也是陛下的錢,咱們為陛下做事花陛下點錢怎么了。”
葉無坷一開始以為夏侯琢和沐緩之來,只是為了讓他沒有后顧之憂。
是來給他撐腰的。
當然是,但不只是。
那位遠在長安的皇帝陛下,早早的就把遼北道如何改善想的明明白白。
葉無坷是一個郎中,他診斷出了遼北道的病癥,陛下也是個郎中,但陛下是國醫。
沐緩之一定是去接手東府武庫的,夏侯大將軍一定是暫代東疆大將軍的。
這是給遼北道百姓吃一顆定心丸。
葉無坷一定是不會在遼北道久留的。
但他哪怕只在遼北道待一天,就要把這里百姓的事當頭等大事。
“現在我好像有點懂了陛下為什么用你。”
余百歲抬頭看向夜空:“真是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了。”
如果真的有很多勛貴出了問題,那讓寒門出身的人去辦這些勛貴,矛盾必然激化。
如果是用勛貴的孩子,如余百歲來辦這些事,那解決起來可就難了。
葉無坷的身份,太適合做這件事了。
他不會被寒門排斥,也不會被勛貴排斥,他有百姓撐腰,也有勛貴撐腰。
“如果沒有你的話,那會是誰呢?”
余百歲看著夜空問:“不會是我,也不會是小橘子,不會是徐勝己,也不會是別的王公大臣的孩子。”
“用你這樣的人,帶著我這樣的人,帶著陸交遠這樣的人,把大事辦了,不管是百姓還是勛貴都沒話說。”
葉無坷說:“不是我也會有別人,不管是誰都會把事情辦的很好。”
余百歲:“我忽然想到了謀逆的案子......”
葉無坷看向余百歲。
余百歲道:“謀逆的案子背后的推手,和你要做的事......是不是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