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堂就在長安,甚至就在距離皇宮沒多遠的地方,而且,只是一家看起來格外不起眼的藥鋪。
常年在這坐堂的有兩位先生,一個瞎子,一個瘸子。
大部分時候他們都安安靜靜的坐在這等著病人上門,無事的時候兩人也不會有很多交流。
等到每天夜幕降臨之后,瘸子就是瞎子的眼睛,瞎子就是瘸子的雙腿。
瞎子原本是一個愛說話的人,因為他看不見,只有多說話得到回應,他才覺得世界沒有那么黑暗。
但瘸子不愛說話,他的兩條腿從膝蓋處往下都沒有了。
或許就是因為身體上的殘疾讓他少言寡語。
有病人登門的時候他就看,沒有就閉著眼睛休息。
于是愛說話的瞎子也就不愛說話了,他不用閉著眼睛天也都是黑的。
重光堂是他們兩人合開,鋪子里還有四個學徒。
學徒住在店里,他們兩個卻總是舍近求遠,明明可以不必走多遠就能到后院休息,他們卻每天都要去大概二里外的小院居住。
這附近的人早就已經熟悉了他們,畢竟重光堂已經在這開了十幾年。
每天日出的時候,他們就能看到瞎子背著瘸子往重光堂走。
每天日落的時候,他們又看著瞎子背著瘸子回家去。
要是趕上陰天下雨,重光堂就不開門。
有人說是因為下雨下雪的時候道路不好走,所以瞎子就不會背著瘸子出門。
還有人說是因為每到陰天下雨的時候瘸子的傷腿就會復發,疼得他根本就沒法出診。
而瞎子,則會在這樣的天氣默默的守著瘸子。
每個月都會有兵部的人上門給他們送東西,后來附近的百姓才知道原來他們的傷都是在戰場上留下的。
重光堂還有一個規矩,那就是當過兵的人來他們這里看病不收錢。
不管是多重的病需要花多少錢,都不收。
所以幾乎每天重光堂都會收到很多禮物,如應季的水果蔬菜或是米面糧油。
大部分東西,瞎子和瘸子都會讓四個學徒分送給街坊四鄰。
一小部分專門用來接濟附近生活有些艱苦的百姓。
常年如此。
從徐績府里走密道溜出來的年輕人進入重光堂的時候,瘸子正在假寐,瞎子正在發呆。
但他們兩個似乎能聽出來每個熟悉的腳步聲。
所以在年輕人走進重光堂的那一刻,瘸子睜開了眼瞎子側頭傾聽。
“老毛病又犯了,還是得推拿一下。”
年輕人說。
瞎子起身:“跟我到后邊來。”
看病開方,瘸子最是拿手,而推拿按摩,瞎子最是得意。
到了后邊的房子里,瞎子將袖口挽起來的時候年輕人已經趴在硬板床上了。
瞎子摸索著椅子坐下來,從年輕人的手臂開始推拿。
“兩位可能要離開長安了。”
年輕人趴在那閉著眼睛享受,說話的時候聲音很輕。
瞎子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但他沒問為什么。
年輕人說:“我們之中可能出了叛徒......倒也不能這么說。”
“遼北道那邊的事有人破壞,把徐相的安排都打亂了。”
“有人故意幫葉無坷,殺了白經年,還促使尉遲萬年暴露。”
“不能說人家是叛徒,也許從一開始人家加入進來就另有目的。”
“就正如......公子身邊的那些人一樣。”
年輕人繼續說道:“公子這些年做生意一直都在周濟當初的老兵。”
“我們的人就在公子身邊,利用公子照顧周濟老兵的機會聯絡四方。”
“公子也沒曾想過,身邊幫他做這些事的人有徐相安排的。”
“我們這些人能是公子的叛徒?不是......只是志向不同罷了。”
瞎子此時開口說:“陛下的人?”
年輕人搖了搖頭:“不知道,也不像。”
他說:“如果是陛下的人,掌握了一些秘密的話廷尉府應該早就動手了。”
瞎子說:“那就真的是志向不同了。”
他問:“能查出來是誰嗎?”
年輕人回答:“目前能看出來一個。”
瞎子問:“誰?”
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后回答:“楚伯來。”
瞎子聽到這個名字顯然愣了一下,雖然兩只眼睛都是白的沒有什么感情,可還是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他有些不信,有些震驚。
“楚伯來這些年一直都在東奔西走,為我們也做了不少事,也很辛苦,此前確實看不出他有什么問題。”
“可是遼北道的事顯得那么奇詭,我甚至懷疑白經年的死都和他有關。”
瞎子點了點頭:“我問問吧。”
年輕人說:“義父的意思是你們得先走,你們兩個知道的太多。”
瞎子道:“我們兩個知道的多,帶走的也多,所以不必擔心。”
年輕人語氣誠摯起來:“義父是不會讓你們兩個涉險的。”
瞎子笑了笑:“多活了十幾年,夠了。”
他一邊幫年輕人按摩一邊說道:“把楚伯來的去向給我。”
年輕人道:“他大概要回長安。”
瞎子嗯了一聲:“那就好辦了。”
足足半個時辰之后年輕人起身,明顯精神都好了些。
“還是你的手藝好。”
年輕人放下一些銅錢:“我先回去了,楚伯來到長安我會告訴你。”
瞎子搖頭:“半路吧。”
年輕人想了想,同意:“也行。”
他出了門看到瘸子又在打盹了,也沒打招呼便出門而去。
等年輕人走了之后,瞎子摸索著回到前堂挨著瘸子坐下。
瘸子喜歡坐在窗口,外邊就是人來人往的大街。
窗戶開著,卻好像有一道結界。
窗外是熙熙攘攘,窗內是他安靜的世界。
瞎子坐下來后說:“小豆子說,楚伯來可能是內奸。”
瘸子臉色也變了變。
然后他問:“問了去哪兒嗎?”
瞎子說:“會回長安,半路上吧。”
瘸子往外看了看天色:“不知道最近下雨不下雨。”
瞎子說:“這個季節,雨水多。”
說完這句話后兩個人就沉默下來,瘸子又在打盹了,瞎子又在愣神了。
從遼北道入關要走龍頭關,所謂的出關入關指的就是這座已有前年歷史的關城。
一身便衣的楚伯來特意住進了龍頭關內的一家客棧,最便宜的那種大車店。
這里住的大部分出關入關的行商,都是三兩人結伴而行的,沒有那種規模大的商隊。
住在這種大車店里有一個好處,也是唯一的好處:便宜。
但這種地方的壞處就多了,睡在你身邊的人你都不認識,可能翻個身錢包就被摸去。
一張大通鋪能睡下幾十口,天知道睡在旁邊的是什么來路。
楚伯來故意住在這種地方顯然是在躲避什么,當然也是因為這里更好接頭。
他孤身而來,身上也沒有帶著多少行禮。
只有一個背囊,里邊裝著幾件換洗衣服而已。
但他這種獨行的,年紀也不小了,往往會是竊賊重點關注的目標。
從冰州到龍頭關走的這些天,楚伯來料理過的小毛賊已經有七八個了。
他只是看起來有些蒼老,多年軍武生涯的本事他可沒放下呢。
大車店管飯,也便宜,不過就別想吃的有多好。
白水面條配上幾條咸菜絲,不好吃但不要錢。
楚伯來應該是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卻對這種粗糙東西一點兒也不排斥。
甚至在吃的時候,好像還有幾分滿足。
正吃著,有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漢子在他對面坐下來。
同樣的是一碗白水面,上邊堆著一些咸菜條。
“你不該入關。”
魁梧漢子壓低聲音說了一句。
楚伯來笑了笑道:“我不入關怎么行,我得回長安去。”
魁梧漢子說:“你在遼北道的作為他們肯定懷疑了。”
楚伯來說:“不怕,若怕我就不做了。”
魁梧漢子問:“你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才找到那些人,你應該珍惜自己的命。”
楚伯來說:“我應該珍惜更多人的命......打江山的時候多難?”
他往四周看了看,沒人在意他們。
都是天南地北的人,熟悉的陌生的坐下來就閑聊幾句再正常不過。
“我已經摸到脈絡了。”
楚伯來從桌子底下塞過去一封信。
裝作撓腳的魁梧漢子把信拿過來塞進襪子里。
“他們利用的是兵部每年送撫恤,或是送慰問的路線串聯。”
楚伯來壓低聲音說道:“我一開始也沒能想到他們走的竟然是兵部的路子,畢竟徐績和兵部的人歷來不和睦。”
“兵部的人也始終都防著徐績,本該不出問題才對,哪想到徐績會對下邊那些不起眼的人下手。”
“這些線都是兵部的人在走,所以廷尉府都不會那么在意......還有,徐績可能連他兒子都利用了。”
他看向魁梧漢子:“徐勝己這些年暗中也在幫扶各地的老兵,手下人也在四處奔走。”
“徐勝己的生意做的也很大,有幾家錢莊都與他有關,而徐績,利用了這些錢莊。”
“那個混賬東西連自己兒子都算計,表面上還讓人覺得他多在乎自己兒子。”
說到這楚伯來又往四周看了看。
“我已經把我查出來的都寫了下來,你和我分開走,如果我能到長安,我就去見張湯。”
“如果我到不了,我也能為你吸引一下他們的注意,你到了長安也能幫我把想說的都說了。”
“前些年,徐績故意派人刁難那些老兵,尤其是那些退下去的做過一任官員的。”
“讓他們備受刁難,然后徐績的人才出面幫他們,以此,收買了不少人心。”
“兵部的人,包括大將軍們,都不相信自己人會出問題,徐績就利用了這一點。”
“他們受了徐績的蒙騙,還對徐績感恩戴德,這已經不是錢權交易那么簡單了。”
魁梧漢子聽到這,拿著筷子的手都有些握緊。
“你回去之后就把信仔細看一遍,若不能把信帶去長安就把信燒了,這些事你都記在心里。”
楚伯來道:“自從我兒死了之后,我對朝廷也滿懷怨恨,我也想報復朝廷,想報復陛下。”
“可是后來我才明白,我兒的死和他們就一定有關系,他們控制人的手段就是這么狠。”
“讓你家里遇到困難,然后絕望,最終滿是仇恨,他們再出面幫你解決,如此就能控制。”
“我去遼北道之前才查到,他們還利用藥物控制人......”
說到這,楚伯來深吸一口氣:“我兒就是這樣死的。”
魁梧漢子的眼睛里已有殺氣。
“沒事的。”
楚伯來說:“我這條命早就走在為我兒報仇的路上了,你不能和我一樣,你得繼續走,當年大將軍說我們不能當官,或是只能當一任。”
“大將軍的話我們聽,可我們又不是廢了,我們能為大寧做些什么。”
“光明之下的事我們不能做,那我們就在黑暗里為大寧做點事......你別意氣用事,我死了你還得繼續往前走。”
說到這楚伯來起身。
“兄弟......有命長安見。”
魁梧漢子點了點頭。
這個在戰場上廝殺了上百場,受過無數次傷都沒有哭過的漢子,低頭吃面的時候,有兩滴淚水掉進面碗里。
“想大將軍了。”
楚伯來笑了笑:“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