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懶等著葉無坷的回答,葉無坷此時卻不能給他回答。
關于尉遲萬年這個人,葉無坷知道的也都是書面上的東西。
廷尉府自然能查到關于尉遲萬年的卷宗,可在卷宗上也許能看清楚一個人的過去但看不清一個人的現在。
如今廷尉府在高清澄的帶領下,正在革新一項專門推算人的算法。
這種算法根據一個人過去的做過的事,做過的選擇,綜合起來評估他將來會做出什么選擇。
這種事要基于大量的資料,所以目前僅僅局限在朝廷大員身上。
葉無坷是在離開長安之前才接觸到高清澄這種推演,但在目前情況下也僅僅是能作為查案的輔助來用。
而且這種推演其實難以保證公正,因為負責推演的也是人。
只要是人,就會帶有自己的感情色彩。
從心里認定了一個人不會做壞事,認定了一個人一定會做壞事。
那推演出來的結果,必受影響。
葉無坷在來之前就根據廷尉府的推演,得到了一個結論:尉遲萬年有問題。
如今在廷尉府里負責推演這些事的,啟用的人都和外界幾乎沒有什么接觸。
這些年輕人從書院選拔出來之后,就直接進入廷尉府的卷牘庫里做事。
他們直接跟隨高清澄學習推演的本事,而這本事是高清澄自幼在卷牘庫里長大摸索出來的。
她將自己所有的思考過程,根據細節做出判斷的依據,全都教給了這些年輕人。
而這些年輕人在此之前,從未與被推演的目標有過任何接觸。
在仔細研讀了所有關于尉遲萬年的資料之后,這個被稱之為廷尉府第三衙的部門集中分析了幾天。
高清澄為了能幫葉無坷盡快在遼北道穩住局面,提前啟用了第三衙。
三衙如今在職的十二個年輕人用幾天幾夜時間,仔細評估了尉遲萬年的過往,以及所有和他有關聯的人,得出的結論是有問題。
推論有罪,不等于有罪。
葉無坷一直都秉持這一點。
此時曹懶等著葉無坷的回答,葉無坷在思考了一會兒之后,將廷尉府三衙的推論告訴了曹懶。
“為什么?”
曹懶不理解:“為什么靠推論就能斷定尉遲萬年有問題?”
他滿臉好奇:“你剛才也說了,這個三衙的人在尉遲萬年過往任職的所有地方,做過的所有事,都找不出他有問題的根據嗎?”
“既然沒有找到犯罪的證據,也沒有犯罪的依據,那又怎么就推算出了他有問題?”
葉無坷回答:“兩件事。”
“第一,尉遲萬年在大寧立國的時候被封為三品大將軍。”
曹懶還是不解:“這怎么了?”
葉無坷道:“你回憶一下,立國時候被封為三品大將軍的人,后來都在何處任職。”
曹懶不假思索:“各衛領軍大將軍啊。”
說到這他自己愣住了。
三品大將軍,當然是各衛戰兵的領兵大將軍。
大寧每一道之內,都有一衛戰兵駐守。
這一衛戰兵的數量也不是絕對固定,道域面積小一些的戰兵數量也相對少一些。
比如西蜀道。
原本的蜀州在大寧立國之后被一分為二成東蜀道和西蜀道。
東西兩蜀加起來,其實也沒有遼北道大。
再加上地域緣故,內陸的道域駐軍就少,邊疆的道域駐軍就多。
所以如東蜀道的那一衛戰兵的兵力,其實不過一萬多人。
而遼北道地域遼闊,駐守在此的一衛戰兵,兵力將近四萬人。
立國之后,獲封正三品大將軍的人其中十之七八都分派到了地方各另一衛。
而尉遲萬年則沒有。
曹懶恍然道:“尉遲萬年在立國之后沒多久,其實也是要調任一衛大將軍的。”
“可是大將軍唐匹敵多次上書,強烈要求陛下將他舊部拆散分派各地,且不能領軍。”
“唐大將軍自己請辭大將軍王,請辭大將軍之位,不再領兵也就罷了。”
“為了避免他部下恃功自傲,還請求陛下將他舊部的那些功勛大將全都分派地方任職而不是領兵。”
“這件事當時鬧的其實很激烈,連許多文官都站出來為這些功勛武將說話。”
“可唐大將軍的態度太過堅決,不管朝臣如何勸,不管陛下如何勸,他始終如此態度。”
“最終陛下還是按照唐大將軍心意,將大將軍舊部都分派到了地方任職。”
“其中功勛卓著者直接為從二品道丞,在品級上比一衛大將軍高一級,如此也算是平息了不少怨氣。”
“但尉遲萬年是正三品,分派到地方上做了一直都在做大州府治,直到三年前才調任道丞。”
“二十年前他的同袍有好幾個就已是道丞了,而他在二十年后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葉無坷點了點頭。
曹懶問:“那第二件事呢?”
葉無坷道:“剛才你說了。”
曹懶一怔,片刻后反應過來:“唐大將軍不許他們獨領一軍。”
葉無坷嗯了一聲。
曹懶揉了揉太陽穴:“這就難怪會有如此推演了。”
“第一件事,與尉遲萬年同在唐大將軍麾下的,不少都直接獲封從二品,而他是正三品。”
“第二件事,別的正三品都獨領一軍而唐大將軍不許......”
曹懶道:“原本軍中就有一個說法,別處的戰兵是戰兵,唐大將軍的戰兵叫唐家軍!”
“所以后來唐大將軍才執意將他舊部分散調派且不許獨領一軍......”
他說到這看向葉無坷:“當初唐大將軍麾下的戰將功勛卓著者實在太多,論軍功,尉遲萬年確實不低,可和那些獲封從二品的比起來也確實差了些。”
說完這句話他又搖了搖頭:“都是領兵作戰的大將軍,都是從無敗績的戰神一樣,功勞多少,其實和個人能力并沒有那么直接的關聯。”
“唐大將軍手下的那些舊部,誰運氣好趕上了打大仗,趕上了打的仗多,功勞自然就會高一些。”
“可要說讓尉遲萬年就服氣那些功勞比他多一些的,他當然不可能服氣。”
“如果這樣分析,尉遲萬年心中確實有怨氣......”
曹懶嘆了口氣:“可立國已經二十幾年了。”
葉無坷對這句話無可回應。
他一直都沒有說過尉遲萬年一定有問題,到現在也不敢說。
是因為他始終對這些于大寧立國來說有著不可磨滅之功勞的人,心存敬畏。
如果倉促就對尉遲萬年這樣的持懷疑態度,就說他有罪,葉無坷做不到。
“其實當年唐大將軍的舊部,遭遇大抵相同。”
曹懶坐下來,語氣有些感慨。
“就算是那些直接獲封從二品,甚至獲封國公的,也只是在職一任。”
“許多才四十幾歲的人,做了一任道丞之后就不得不回家養老去了。”
“唐大將軍對他們的要求確實嚴苛了些,大部分人心中肯定有怨氣但因為唐大將軍在他們就不能把怨氣放出來。”
“那批老臣,在四十幾歲就回家修養的不在少數。”
“反倒是如尉遲萬年這樣,因為一直都沒有到過二品官所以在仕的時間更久些。”
說到這他又一愣。
“明白了!”
曹懶的眼睛又亮了:“尉遲萬年自知他絕無可能成為東疆大將軍!”
葉無坷默默點了點頭。
以前唐大將軍的舊部,到了二品高位之后都只在職一任就退下去了。
從無例外。
也就是說,按照這樣的慣例,尉遲萬年調任遼北道道丞,就是他在仕的最后一任高官。
“今年三年了。”
曹懶像是自言自語。
“他在東府武庫兩年之久,就是想讓陛下看到他的能力。”
“讓陛下覺得,打造東府武庫離不開他,他就能在任上多待兩年。”
“尉遲萬年還不滿五十歲吧......最多四十六七歲。”
曹懶嘆道:“要是我也不服氣,四十幾歲對于做官來說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可他偏偏是唐大將軍的舊部,這規矩,偏偏還是對他們有大恩的唐大將軍親自定下的。”
“以前的人都服從了......”
他說到這又想起一件事:“不對,也就高真大將軍不一樣,但高真大將軍后來調給莊大將軍了。”
見葉無坷始終不言語,他有些懊惱:“你到底在想什么。”
葉無坷道:“我只是在想......我從小是聽著他們的故事長大的。”
這句話讓曹懶為之一愣。
然后他語氣沉重的說道:“我也是。”
“他們都是結束亂世的人,還是締造了新朝的人。”
曹懶說到這都有些難過起來。
然后,他的眼睛再一次明亮了,而這一次不只是眼睛明亮了。
他的臉色也變了。
只是一個剎那而已,他的臉色就有些發白。
“難道......難道徐績,或是溫貴妃,或是二皇子......或是不管什么人,他們背后的,就是......”
曹懶說到這的時候,嗓音都有些發顫。
“就是唐大將軍那些舊部?就是一群如尉遲萬年一樣的人?”
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看到了葉無坷眼神里的悲傷。
雖然那悲傷并不明顯,顯然也是葉無坷不想被他看到。
可是只看了一眼,曹懶的心境就被這種悲傷刺痛。
葉無坷懷疑過,可就因為他懷疑過這些功勛之臣所以刺痛是他自己的心。
是聽著他們的故事長大的。
“陛下在位,不會更改以前的旨意,也不會推翻答應了唐大將軍的許諾。”
“太子即位亦然......”
曹懶嗓音有些沙啞起來。
“太子也是受唐大將軍教導長大的,在太子離開長安那些年,未嘗不會在唐大將軍身邊學習。”
“所以唯有另立新君,這些早早就退隱的功勛才能再次被啟用!”
曹懶坐在那,說這些的時候手都在發顫。
這是他最不想得到的答案,可這些又是他自己剛剛想到的。
他看到了葉無坷眼睛里的悲傷所以想到了這些。
所以,現在是他的悲傷了。
他是曹獵的兒子,和那些功勛舊臣多數相識。
不知道曾有幾人,在他年少時候揉著他的腦袋夸他聰明伶俐。
也有人夸過他運氣好,是曹獵的兒子所以運氣好。
而唐大將軍的那些舊部,不得不遵從唐大將軍的命令,他們的子嗣,也多數不能入仕。
這是唐大將軍以身作則的事啊。
唐大將軍如果自己做不到,又怎么可能給他的舊部下令?
“我不信......越想越不信。”
曹懶這樣自語。
可他腦海里現在全都是那些話。
你運氣多好啊,你是曹獵的兒子。
“你信嗎?”
他看向葉無坷,這一刻他的眼神里甚至有些乞求。
他渴望從葉無坷那里得到回應:我也不信。
可葉無坷沒有回答,不知如何回答。
如他們這樣的年輕人都不知如何回答。
“陛下讓我來遼北道,我來了,是因為,我不是想證明他們是那樣的人,而是想證明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這是葉無坷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