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特殊時期,每個做官的都想做出一些成績來,事情發展就會走向另一個極端。”
廖賢要道:“我不是想脫罪,也不是這理由,我只是想讓你們了解一下冰州,了解一下這片大地。”
他靠坐在那,煙斗一袋接著一袋的抽。
“遼北道正北方向是抵御黑武入侵的北大門,東北方向是渤海和東韓的交界。”
廖賢要看向三奎:“我不說東北方向,你家是那邊人你比我了解。”
三奎點了點頭。
廖賢要繼續說道:“立國之后不久,冰州這邊大部分地方連糧種都沒有,官員們急的上火,我是親眼見過的,那批官員,一個個年紀輕輕就白了頭發的大有人在。”
“他們想盡辦法解決民生,朝廷撥款不夠用,送達地方的糧種也不夠用,幾乎每個當官的都把自己俸銀貼出去了買。”
“不夸張,那個時候冰州做官的人都這樣,人人都覺得,只要我拼了命,明天一睜眼百姓們就過上好日子了。”
“可時代是那個時代......楚國末年中原持續了數十年戰爭,何止是兗州死亡了幾百萬人,與兗州相鄰的冀州幾乎死光了,青州死了上百萬,豫州死了三分之一。”
“官員們愁的睡不著,可也想不出解決辦法,剛立國那幾年,每年兗州都有不少人凍餓而死。”
“有的官員敢往上報,有的不敢,有的少報,不是他們怕擔責,是怕脫了朝廷的后腿。”
“和江南之地相比,北方大部分地方的日子都過不下去,我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那幾年我幾乎就沒見過柳樹返青,才見點綠色,就被人們薅禿了吃掉。”
“柳樹皮柳樹芽兒都苦,可相對來說,苦也是個滋味啊,有口吃的有點滋味就能活著。”
說到這,廖賢要問三奎:“你吃過草根樹芽兒嗎?”
三奎點了點頭。
廖賢要道:“后來突然有一天,冰州的府衙外邊來了一輛接著一輛的大車,一眼看不到頭,拉著的都是糧食。”
“我記得那天全城的百姓都來看了,黑壓壓的都是人,可沒有一個人歡呼,安靜的可怕。”
“然后就有人哭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然后就是所有人都哭了。”
“那時候我才到府衙做事沒多久,我也哭了,我問哪里來的糧食,府堂大人說別管了,快給鄉親們發下去。”
“對于冰州百姓來說,那天是每個人命運轉折的開始,從第二年,冰州的糧荒就緩解了不少。”
“雖然還是不夠吃,但一天吃一頓,有的時候能吃上兩頓,餓還是餓,終究是餓不死人了。”
三奎問:“是當時的府堂大人借來的糧食?”
廖賢要點了點頭:“是,他沒說,可后來大家也就猜到了。”
“這些糧食是從哪兒借來的我們不知道,但我們知道冰州后來劃出去一大塊地方給了一些商行。”
“冰州的水路碼頭也不再由官府管理,而是一些商行的人聯合起來在碼頭上經營。”
“解決了糧食問題之后就是修路,就是治河,冰州人咬緊牙關勒緊褲腰帶,該修的路都修了,該治理的河道都治理了。”
“然后就是大規模的重建,鄉村重建,縣城重建,府城重建,還有北邊那條松河清淤以及修建河堤。”
“這么大的工程一個接著一個,百姓們在農忙之外也能在工地上干活兒賺些錢補貼家用。”
“可是冰州城里新修建好的大街,一條一條的都歸屬于各個商行,甚至,還有大寧之外的商人。”
廖賢要問三奎:“這么大手筆,我不信是當時的府堂一個人就能做主的。”
三奎道:“當時的道府大人是誰。”
廖賢要回答:“連大人。”
三奎腦海里立刻浮現出連溫酒這個名字。
他不似葉無坷那樣習慣了在廷尉府里翻看卷宗,所以他并不知道當時的道府確實就是連溫酒的父親。
廖賢要道:“當時連明堂的決策不能說是錯的,因為他向地位低下但手中有錢的商人開了一扇門,以至于整個遼北道的民生迅速得以改善。”
“但后果也不小,如今冰州城內,最繁華的那些街道所有商鋪都被無條件的抵押給了各大商行。”
“就連現在我們腳下的這片地,這座看起來頗為氣派的道府衙門,也是當時的商人們出資建造。”
三奎聽到這問:“那當時官府做出讓步的,絕對不只是城內一些地皮無償的給商人們使用。”
廖賢要點了點頭:“當然不止,只是到底還有些什么條件我這樣的人自然不知道。”
“再后來,連廂兵的軍餉都能發下來了,但條件是,每年商行在冰州舉行什么商會活動,廂兵要負責維持秩序。”
“聽起來這是不是沒有什么問題?”
三奎道:“問題很大。”
他說:“原本這種事廂兵也會負責維持秩序,但這個開頭不對,商會的事廂兵出面,商會就會給他們發一些好處。”
“一開始不會多,只是些拿了也無關緊要的東西,但隨著次數多起來,就開始分紅。”
“等到過一陣子,甚至商會的商隊出行都會有廂兵隊伍沿途護送,廂兵從商人手里拿的越來越多,逐漸的,廂兵隊伍也就不再是大寧的廂兵,而是商人的廂兵。”
“原本是用于維持地方治安,剿匪,保護百姓的廂兵,就變成了各大商隊的私兵。”
聽三奎這么說,廖賢要使勁兒點了點頭。
這個年輕人能有如此敏銳的思考,廖賢要格外欽佩。
他不得不感慨葉明堂就是厲害,因為連葉明堂身邊的人都這么厲害。
他繼續說道:“何止是廂兵隊伍呢?各城各縣的捕快衙役,逐漸的也都成了各大商會的私兵。”
“我剛才說過,按理說以我冰州總捕的身份,一句話能召集來幾百口人不是問題,可實際上,我的命令根本沒有用處。”
“當我意識到事情已經不太對勁的時候,其實已經晚了......后來聽說道府連大人因為什么案子而被處死之后,我就知道遼北道的事已經到了最壞的時候。”
“可我想,連明堂在遼北道幾年都沒想出這個辦法來,后來是怎么想到的?為什么一下子就和商人打交道了?”
他又一次看向三奎:“這其中到底是連明堂自己做的決定還是上邊有人給他出的主意?”
“我有罪,不推脫,我的兒子也已經長大了,我把他送到冀州去了,帶著他母親和妹妹一起去的。”
“所以現在我也不怕多說些什么,我雖未同流合污但我并無反抗,我默認默許,我隨波逐流。”
“不管怎么說按罪我也該死,但現在我也不怕死了。”
他笑了笑:“我把我兒子和女兒教育的很好,他們剛直,清白,也遠離了冰州這個是非之地。”
“我現在可以很大膽也很直接的說出我想說的,我沒有證據,我也不可能有證據。”
“但我就是懷疑,當初連明堂決定將大部分事情交給商人去做的辦法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他目光灼燃起來:“必然是徐相!”
三奎其實在聽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徐績。
他也已經確定了,這位連明堂就是那個連溫酒的父親。
那個對謝東廷有很大恩義的連先生,半個人生都活在他父親的陰影之中。
就和束休差不多,和方知我也差不多。
他們那群人,都差不多。
因為他們都趕上了那個特殊時期。
大寧剛剛立國之后,一大群有功之臣分派到了地方任職。
他們大部分出身平常,不是豪門大戶,又受了半輩子苦。
他們有的人在做官之后心境出現了變化,開始貪圖安逸和享受奢靡。
而更多的人則是想做事,想解決問題,想出成績。
在解決問題的時候,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誘惑。
而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問題,其實錢都能解決。
所以很多官員在那個時候犯了錯,而陛下對官員的監管和處置又格外嚴苛。
這就導致出現了一大批如束休,如方知我,如姜虹,如連溫酒那樣的人。
其實真的歸算起來,葉扶搖和葉無坷也是這一類人。
連明堂走了一條捷徑,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了遼北道很多問題。
可也給遼北道留下了巨大的隱患,這甚至直接影響到了后來整個遼北道的官場。
地方官府下邊用的人所拿的月俸可能都出自商人,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連地方軍隊都變成了商人的私兵。
前幾年可能事情還沒有這么嚴重,隨著官府得到的幫助越來越大那付出的必然也越來越多。
再然后......
如果此時余百歲在場,大概也就能理解了為什么那個叫白經年的年輕人會那么囂張。
白經年不是張揚跋扈的囂張,但他確實目中無人。
他以一種看似恭謙卑微但實則高高在上的態度出現,哪怕在他面前的人是余百歲這樣的小公爺。
廖賢要道對三奎說道:“生死之事我早已看淡了,我一直都在等著的就是今日。”
“如果朝廷派來的不是葉明堂這樣的人,不是你們,那這些話今日我還是不會說。”
“我告訴你事情的根由,再告訴你我的推測,我人生最后一個使命就算完成了。”
他裝煙絲的袋子都已經空了。
將煙斗放在一邊,廖賢要起身。
他朝著三奎伸出雙手:“現在可以把我下獄了。”
三奎微微搖頭:“再聊幾句。”
廖賢要問:“千辦還有什么想問的?”
他認得出來,三奎身上穿的都已經是廷尉府千辦錦衣了。
三奎道:“想問問,如果現在冰州出現巨變,州府和縣衙的官員都被我們抓了,那些商人會如何反擊?”
廖賢要道:“還是民生。”
三奎皺眉:“民生?”
廖賢要道:“如今涉及到了百姓生活的那些重要生意,看起來利潤不大但牽連千家萬戶的,都在他們手里。”
“只要他們放消息出去要斷了商路,冰州城乃至于整個遼北道很快就會陷入恐慌。”
“千辦知道的,百姓們哪怕都開始讀書明理都認字了,但跟風這種事,攔都攔不住。”
“今日說鹽告急,那所有人都會涌上街頭去搶購,明日說大米要斷了,今天城中的米就能買到脫貨。”
“遼北道不似江南有那么多產業,百姓們能獲利的無非是糧食,遼北道的糧食好,賣的價錢高。”
“只要說不收了,百姓們心里就慌,就會急著把存糧往外賣,沒有存糧的又會急著買,他們就可以壓著不買也壓著不賣。”
他看向三奎:“請明堂要提防,這些人手段很多,他們會利用百姓給明堂施壓。”
三奎點了點頭:“明白了,多謝提醒。”
廖賢要道:“還有需要我幫忙的事,只管問就是。”
他說:“可惜的是我現在能幫的也就這些了......前十年我還想著,一朝權在手我殺盡這些沒良心的狗,五年前我想著,先把妻兒送出去我能殺幾個是幾個。”
“現在......一切都靠你們了,靠葉明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