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狗看著那婦人,還有那婦人懷里的孩子。
不知怎么的,他莫名想到了小時候的一幕。
那一年,四蛋還只有三歲,他也不到十歲,兩人在院子里玩時,親眼看到娘從阿奶房里出來,背上背著一大袋糧食,他們知道,這肯定是給大舅家送去。
兩人餓的頭暈眼花,咋能眼睜睜看著糧食被送走。
于是追了上去,結果追丟了。
兩人在山里迷失了方向,又累又餓,最后好不容易碰到了一戶人家,他抱著四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希望能給他們喝口水……結果,那戶人家卻要將四蛋給搶走繼承香火……好在最后阿爺阿奶帶著人找來了,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記憶回籠,面前的那個孩子,和幼年的四蛋漸漸重合。
他很懂那種餓肚子的滋味。
他的手,松開韁繩,從袖子里摸出兩個銅板……
“二狗!”
程彎彎的聲音從車廂里傳出來。
她一直盯著這小子的動作,看到他心軟掏錢,也能理解。
但是,她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冷聲開口:“時間不早了,趕緊走。”
趙二狗將那兩文錢再度放了回去。
馬車還沒走幾步遠,他們身后,就傳來了一陣躁動。
程彎彎回頭看去,就見路邊一個稍微富貴的婦人,被二三十個流民圍攻了。
只因,那婦人心生憐憫,給了一個饅頭給流民。
其他的流民看到了希望,全都圍了過來,那婦人身上值錢的東西頓時全都被搶走了,頭上的金簪被抽走,頭發凌亂披下來,整個人狼狽不堪的跌坐在街頭。
趙二狗心有余悸,吶吶開口:“我終于明白娘為何讓我們對流民冷漠一點了。”
當時村里貼告示時,他還有些不懂,在他看來,能幫一點是一點。
但現在,他知道了,出手幫忙,就等于自我毀滅。
“不是讓你冷漠,也不是讓你不幫,而是要找準合適的時機,幫助那些值得幫助的人。”程彎彎放下車簾,“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走吧。”
馬車平穩駛到了曹家宅子門口。
曹家的朱門格外富貴,門口有兩座石獅子,屋檐下懸掛著大紅燈籠。
一看到趙媒婆,守門的小廝就知道是什么事,因為這幾天趙媒婆來過好幾趟了,那小廝立即道:“請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請老爺。”
趙媒婆甩著帕子道:“多叫幾個人出來抬東西。”
這馬車里,是豐厚的聘禮,須得安排人小心抬進去。
小廝風一樣的往宅子里沖,趕緊去找老爺。
剛走到一進院的花廳里,就撞上了正準備出門的曹夫人齊氏。
齊氏怒斥道:“如此莽撞,這是出什么大事了?”
那小廝的眼神有些躲閃,老爺特意交代過,趙媒婆登門這件事,不許告知夫人。
齊氏的眸子瞇起來,一個守門的小廝,不可能膽敢有事情瞞著她這個當家夫人,如此看來,是曹德福那個狗男人親自交代過。
她淡聲道:“行了,退下吧。”
那小廝狠狠松了一口氣,拔腿就跑。
齊氏冷冷看向身后丫環:“去外頭看看,誰來了。”
那丫環福了福身,朝宅子外面走去,然后迅速回來,匯報道:“好像是穗孺人……不過奴婢只見過一次穗孺人,不太確定……”
正說著,就見那邊曹德福紅光滿面的走到了曹家祠堂,上香,還讓下人鳴炮。
看到這里,齊氏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這是有人來下聘。
前面走了那么多流程,才會到下聘這一步,婚事差不多也就定下來了,她這個當家主母,竟然這種時候才知道這么大的事!
齊氏胸口氣血翻涌,不過被她狠狠按了下去。
她整了一下頭發,邁步走到了祠堂門口,靜靜等待著。
本朝風俗,聘禮至,女方需燒香鳴炮,奉告祖宗。
曹德福給祖宗上香之后,目光落在一塊牌匾上,緩聲開口道:“我們的瑩瑩長大了,馬上就要嫁人了,希望你這個當娘的能保佑瑩瑩和她的良人相敬如賓,白頭偕老。”
他默默的點燃了香,插進香爐,這才轉身走出祠堂。
剛到門口,就見齊氏站在那里,他嚇了一大跳:“你、你來干什么?”
齊氏的情緒已經徹底平穩了,她露出一個笑容:“老爺,你也太防著我了,這么大的事,竟然到了這種時候才讓我知道。”
曹德福裝傻:“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媒人都在外頭候著了,聘禮也都來了,怎么,老爺還想瞞著我?”齊氏皮笑肉不笑,“我這個當家夫人,也該親自迎一迎親家母。”
“這事兒跟你有什么關系?”曹德福冷哼道,“瑩瑩不是你親閨女,她的婚事不需要你插手,你該忙什么就忙什么去。”
齊氏氣的一個仰倒。
嫡出大小姐的婚事,她這個當家主母不插手,這是想被人戳斷脊梁骨么……因為之前曹瑩瑩出逃這件事,她在河口縣的名聲不太好,怎么著都該挽回來一點點,就算是做面子,也得把這件事好好辦完。
她強扯著嘴角,笑道:“瑩瑩喚我一聲母親,她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必須出席。再則,趙家無親家公,老爺是壯年男人,如何招待一個寡婦,會顯得失禮,傳出去也不好聽。”
曹德福甩了甩袖子,邁步往大門外走。
齊氏快步跟上去。
“見過穗孺人!”曹德福爽朗大笑,“穗孺人,趙媒婆,景成,趕緊里面請。”
那七八個小廝已經迅速上馬車,將大紅聘禮抬了下來。
一共是十二件禮箱,都塞的滿滿當當。
分別是,大雁,婚書和禮帖,福餅福丸、冰糖冬爪、面線、糖果、茶葉……閹雞母鴨、豬腳、羊肉、酒……紅色大燭、禮香……布匹衣料、首飾、頭面、胭脂……
曹府的下人抬著聘禮進大堂。
齊氏面上笑盈盈,心底卻帶著不屑。
才這么點聘禮,就敢肖想娶曹家大小姐,還不如當初她給找的竇老爺子呢。
她還以為曹德福會給曹瑩瑩找個多好的人,結果,就這?
她之前真是白謀算了。
程彎彎多精明的人,她看到齊氏的笑容,就明白了這齊氏內心的盤算。
瑩瑩以后也是她半個閨女,她既然來了曹家,那就必須要給瑩瑩長臉,免得被些不知所謂的人明里暗里踩幾腳。
她笑了笑道:“麻煩趙媒婆讀一下禮單。”
趙媒婆也是第一次看到具體的禮單明細,清了清嗓子開始按順序往下讀,前面那些都是常規下聘的必備物品,沒什么稀奇,但是聽到后面,齊氏整個人都驚呆了。
“金絲水碧綠幽手串!”
這名字聽起來太復雜了,但是盒子揭開,看到東西,齊氏就明白了這是什么了。
竟然是難得一見的綠色水玉,瑩如水,堅如玉,這個手串上有九顆珠子,至少上千兩銀子才能買到吧。
程彎彎微微彎唇。
這其實就是水晶手串,水晶在古代叫做水玉或玉英,主要用在醫學上,《本草綱目》中寫道水晶辛寒無毒,主治肺癰吐膿等,當然也會制作首飾,不過價格極其昂貴,小小一個水晶制成的玉佩,至少都是三五千兩銀子起步。
而她在商城里購買,價格是一萬多文錢,也就是十多兩銀子。
“金玉串珠梅花發簪!”
“清波梨花琉璃步搖!”
最后那個禮箱里,全是首飾頭面,而且,全部是齊氏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
齊氏最貴的一套頭面,價值五百多兩銀子,她出席重大場合才會佩戴,但是在這些首飾面前,顯得極其可笑……這些玩意兒,穗孺人到底是從哪里得來的,為何會如此華麗,如此精美,如此奪人眼球……難道是圣上御賜之物嗎?
齊氏將滿心的驚詫壓下去,干巴巴道:“甚好甚好……”
她心里的酸味,通過這幾個字,全都溢出來了,滿屋子都酸溜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