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道中。
許清昭慢條斯理地講完故事開頭,大家稍微討論了一下后,便由三號邢濤繼續講述。
他依舊以安平公主的視角,輕講道:“那日比武過后,我便心心念念的想與李慕見上一面。
遣人打探了三日有余,我聽聞李慕住在城中的一間酒肆中,便喬裝打扮后,親自前往。
那日夜晚,我趕到酒肆時,他的幾位好友恰巧剛剛離去,而李慕已也是五分醉意。他坐在木椅上,雙目盯著桌上的桃糕、蠶豆,看著有些呆傻。
我與他從未有過交流,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思緒良久,我故作江湖兒女之態,很刻意的出言詢問:‘都言李慕視錢財如糞土,不知能否再花些酒錢,請過路之人同飲?’
李慕只短暫一怔,便笑著擺手道:‘店家上酒。’
我順勢坐下,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像一位江湖俠女,拙劣地模仿著少言寡語的女豪杰形象:‘都言李慕是名滿天下之士,為何到了京都卻避而不戰?是怕死嘛?!’
‘哈哈,確是怕死。’李慕提壺斟酒,慢道:‘我有一日醉酒,便與青蓮鄉的許老狗打賭。他說,年幼時曾與父親進京,在城南驛站休息時,喝過尹家的松液酒,甘甜入喉,回味無窮,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酒。我卻覺得京城尹家的松液酒徒有其名……過于甘甜,沒有酒味。我倆誰都說服不了誰,所以……我便來京都買酒,回去讓鄉親父老品鑒,自能分出高低。’
我聽到這話,呆若木雞。
自蜀地而來,這遙遙數千里,竟只為一酒的好壞之爭,一句戲謔之言?!
‘這便是,你不與黃梓相爭的原由?’我不可置信地問。
‘不,我還答應了青蓮鄉幾位軍戶的遺孤,幫他們在京都買些上好的脂粉,綢緞。’李慕舉杯說道:‘我離開時,許老狗已病入膏肓,氣若游絲,想來壽命無多了……這生前的諾言,莫要等死后相兌。我也要早些趕回去。’
話到這里,我內心升起一股羞愧的感覺,這種感覺來源于,我對世俗名利的看重。
在我心中,這天下第一的美譽,這蜀地劍仙的名頭,怎么還比不過一個戲謔的賭約?
但在他心里,卻是男兒一諾千斤重。
我明知自己接下來的詢問,可能會讓他輕視,但我還是忍不住又問:‘你可知,這比武不成,天下人如何評價你?他們說,自蜀地劍客的脊梁塌了……!’
‘哈哈,朝堂**,貪官橫行,那皇帝老兒不理朝政,卻只想找什么人皇印,求得長生。北方蠻子入侵,南方戰事頻生,國土內群雄并起,想要分這靖國江山。天下看客不去保家衛國,卻評我蜀中男兒無脊梁?殊不知,蜀中邊境,十室九空,軍戶遺孤無數。’李慕輕輕搖頭,非常淡然地回道:‘是天下人冠我蜀中劍仙之名,而非我李慕自夸。他們欣喜時,愿給我這種美譽,失望時自然也可以取走。原本就不是我的東西,失去了也無甚可惜。’
酒斟滿,我與他一飲而盡。
相對無言許久,我輕聲又問:‘你為何不出仕?’
李慕已是八分醉意,搖頭道:‘劍與詩詞,救不了病入膏肓的靖國。就像……青蓮鄉最好的醫者,也救不了許老狗。’
‘蕓蕓眾生,凡夫俗子,可能一生都要蝸居在那四面環山的蜀中之地,不識入京路,不識天下美酒,只知那松液的甘甜。是王朝更換,還是山河破碎,又與他們有什么關系?人生短短幾十年,莫不如吃著桃糕,飲著烈酒,與三五好友一醉方休,來得自在。’
我聽出,他的話中早已對靖國絕望,也已對我父皇絕望。
這是大不敬之罪,這是赤果果的蔑視皇權,但我卻憤怒不起來,也無從反駁。
那一日,我已徹底知曉,李慕根本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祿,或者說從他未把自己當做一個劍客。
或許,曾經的他想當國士,想以一腔熱血報效國家,甚至曾為之努力過,但最終卻發現……這腐朽的王朝,倒塌之勢已不可阻擋,蜀中家鄉,也必然盡是埋骨之地。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只與他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
一日之言,竟比我過去十八年說得還多。
在宮中,我確實不知道該與誰交流。后宮中那些女人,巴不得我早點死;父皇的身份又太高了,能言,卻不能多言;宮中那些兄長姊妹,雖都有血緣,可卻私下交往保持克制,保持距離,否則一個不好,便有暗中結黨之嫌。
臨行前,李慕已有十分酒醉,但他卻突然從懷中掏出用手帕包裹的桃花糕,輕聲與我說:‘我……趕路多日,盤纏都已用光,別無他物,只能將這家鄉的桃糕贈予公主。安平……安平,歲歲安平,也愿天下安平。’
我自覺將身份隱藏得很好,但還是被他一眼看破。
是啊,我很少離開宮中,總是把人想得很簡單,自覺穿上普通的衣裙,再說兩句江湖之言,便可偽裝成這酒肆內的一員。殊不知,我腰間的玉佩流蘇,身后侍奉的婢女,酒肆外暗中保護的禁軍,都早已將我‘出賣’。
我接過桃糕,竟當眾輕咬了一口:‘好甜。’
‘桃糕是天下一等一的糕點。’李慕盯著我的臉頰,盯著我頭冠上的玉簪,毫無避諱地說道:‘美人如玉,才色雙絕,安平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奇女子啊。’
我瞧著他酒醉的臉頰,竟也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若我要你出仕,你愿意嘛?’
這話一出,我感覺自己整面臉頰都燥熱了起來。
我可是一國的長公主啊,我怎可失了儀態,忘了禮節,竟像普通女子一樣……在委婉的表露心意?!
我記不得他的回應了,只逃跑似的離開了酒肆。
那日分別,我便知曉自己對他傾心了,也知曉……他那日毫無避諱的話語,究竟是何用意。
我沒去想自己能與他的‘交集’走到哪一步,但我欣賞他的才華,也心疼他胸中的積郁之情。
十八年來,我第一次向父皇舉薦名士。
可一心求得長生的父皇,對李慕卻沒有欣賞,他只淡淡地說,李慕一商賈之子,出身低賤,人到京都,竟未敢應戰,實乃沽名釣譽之輩。
我不敢反駁,只作撒嬌任性之態,懇請朝廷啟用李慕。
父皇對我還算偏愛,只無奈地回:‘去青州上虞縣,當一縣令吧。此官職,配他的才華已是綽綽有余了。’
這話一出,我便不可再言。
兩月后,李慕返回家鄉,兌現諾言。
信中,他告知我,許老狗臨死之前,喝了松液酒,氣若游絲地說:‘這確是稀松平常的劣酒,但還有兒時的味道……!’
酒喝了,人死了,李慕也贏了賭約。
再過一月,去上虞縣的調令,傳到了青蓮鄉。
李慕本想推諉拒絕,卻正好收到我的來信。
信中無字,只有他那天盯著看的一根玉簪。
那是我母后生前賜予我的,一直是我心愛之物。我贈予他,希望他能出仕,一步一個腳印地展露才華。
李慕與我回信,只有八個字:‘天下安平,只為安平。’
我收到回信,心中欣喜,竟一連幾日都未睡好。
往后,又過了三年時光。
在這期間,我未曾見過李慕,但與他書信頻繁,幾乎每月都有一兩封。
信中,他說了很多在上虞縣發生的趣事和見聞,也曾因縣中政事,與我爭論,與我喋喋不休。
除了書信往來,我也在時刻關注著上虞縣發生的大事兒,因為他在信中,總是報喜不報憂。
李慕赴任的那一年,上虞縣洪水決堤,汪洋百里。
是他召集農戶與鄉民治水,在堤壩上住了三月有余,親斬貪官二十余名,最終成功抗洪,救助流亡百姓無數。
那里的鄉民,都視他為——領袖。
第三年,邊境的沖突更加劇烈,上虞縣又位于隘口之前,青州一位名為朱勛的流寇,突然揭竿而起,高舉乾字旗,與南疆部落里應外合,偷襲了上虞縣。
尸骸遍地,民不聊生。
李慕為了掩護鄉民撤退,竟然只帶領三百位縣內壯丁,向死而生地伏擊南疆部落,斬敵將一名,燒毀敵方補給無數,成功拖延敵軍兩日,讓鄉民成功逃到蜀地。
三年前,他怯戰的罵名,在此事件中逐漸被洗刷,南方多地的百姓,都稱他有——擔當。
同時,朝堂局勢,也愈發變得詭異莫測。
我父皇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各派黨爭不斷,暗流涌動,內陸自稱義軍的流寇并起,正在攻城略地,邊境之地,還有強敵入侵。
靖國已經到了風雨飄搖,即將覆滅的境地。
可父皇的心思,依舊不在清理內憂外患之上,他不停地追問首輔王炳權,問他何時能帶回來人皇印。
他還想長生,還想靠一個傳說,改變一個王朝的命運。
或者說,他知道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可能只是臆想,可能只是夢中幻影,但對于一位垂死的老人來說,這便是所有的希望。
為了穩定朝堂,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父皇知會于我,要我嫁給首輔之子王瞳,擇日大婚。
我知道,他這是想穩住王家,行聯姻之舉,徹底與其捆綁,奢望著能等到對方拿回人皇印。
我自然不愿答應,可這便是我的宿命……
從父皇通知我的那一日起,我便被限制在宮中,不可隨意外出。
而那位肥胖且令人討厭的王瞳,卻經常來宮中看我。
為了那個曾經疼愛過我的老人,還能有個念想,還能閉上雙眼,我便對王瞳虛為委蛇,疲于應對著。
但我心中卻想,如果父皇不在了,李慕愿再次赴京,接我離去,那這深宮庭院,還有什么值得留戀呢?
我寫了一封密信,遣心腹之人帶出宮中,并送與蜀地。
一月有余,李慕回信,他已在來京的路上了。
我翹首以盼,每日都站在高墻內望著南方,看著落葉,一天天的算日子。
他會來的,他是那位……一諾千金重的男兒。
世間最苦之事,莫過于相思。
一天天的望啊,盼啊……
終于,我等來了消息,但卻不是李慕赴約,而是他離開京都的消息。
那一日,王瞳來到宮中,并帶有調侃意味地告知于我:‘不用等了。李慕來時一匹馬,離時三駕車,我送了他整整三大車的金銀財寶。是山河破碎也好,是國破人亡也罷,只要他尋得一處繁華之地,就能富過三代,富過十代!’
我自然不信,但他卻拿出了我曾送與李慕的那根玉簪。
當玉簪擺在桌上的那一刻,我萬念俱灰。
他是自愿離去的,不是被人逼迫。
不多日,李慕架著三駕馬車離京的消息不脛而走,我也曾讓宮中的下人去城外觀看,確見到他坐在車中,只抬起單臂,飲著劣酒。
自從那日起,我便不再抗爭命運,心中沒有了怨憤,也沒有了憎恨之感,就如行尸走肉一般,空有軀殼,卻沒了三魂七魄。
我只想著,父皇死后,我便死。
不久,不甘的父皇,還是咽下了那口氣,他死在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靈帝歸于西陵……
國葬后,皇兄繼承了皇位,但他依舊難挽大廈將傾之勢,并且朝中王黨更加勢大,他即便有心當一位明君,也會處處掣肘。
很快,王瞳便等不及了,他在我盡孝期間,要求皇兄賜我倆大婚。
我沒有拒絕。既然你明知我討厭你,也要娶我,那我就在靖國將亡時,讓你名垂青史。
我想好了對策,大婚當天,我會站在行禮的高臺之上,自盡,跟隨父皇而去。
皇兄迫于壓力,只能應允我倆大婚一事。
不多日,王瞳來到宮中,邀我一同前往他新建府邸觀看。
我懶得與他糾纏,只默默跟隨前往。
但我萬萬沒想到,這一日,王瞳在新建的庭院中,飲多了酒,變得更加得意忘形。他在與家族將領議事時,無意中被我聽見……
他說,朱勛匪寇進攻京都之時,便是他們的投誠之日,且京都內外的駐軍,都已被他們打點妥當。
只要朱勛率軍進城,他們便交出人皇印。
那王瞳還說,昏聵的靖靈帝雖然只吊著一口氣,卻骨頭硬得很,他用痰盂砸了十幾下,才將他的腦殼砸裂。
他還說,我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女人。
這些年,他鞍前馬后地討好與我,而我卻視他如卑賤的下人,這著實可恨。他那一日在京都暗中見過李慕,并以我性命相要挾,強行逼迫他,佯裝收了金銀財寶,再從南城門大搖大擺地離開……
王瞳不喜李慕的孤傲,更不喜別人給他蜀地劍仙的美譽,臨行前,他還逼迫李慕自斷右臂……
他還與家族將領相商,大婚當天,與我入過洞房后,便已得償所愿。但他憤恨,要讓院中所有男子輕薄于我,讓我成為靖國歷史上,第一位人盡可夫的長公主……
這世間,對我好的男子,只有兩人。
一位是那位昏聵的父皇,
一位是贈我桃糕,為我出仕的李慕。
我雖不喜王瞳,可從未有過輕視之言。相反,為了能討得王家開心,我與他交往,也總是說著好話。
我何罪之有,你竟要如此對我?!!
我父皇對你王家恩重如山,讓你家族的子弟、朋黨、門客,站滿了朝堂。
他都已老邁昏聵,即將撒手人寰,你何至于砸碎他的頭骨?!
李慕一生只愛詩劍,且不是局中之人,你又何忍逼他自斷右臂?!!
我出生至今,從未如此憤恨過一群人。
我已經死了的心,再次活了過來。
我要復仇!
我要殺盡京都王家人!我要城南遍是王家墳!
我雖是亡國公主,但不可辱!
大婚還有一段時日,我開始假意迎合王瞳,表面上哄得他開心,但暗中卻精心謀劃。
我暗中與皇兄達成共識,花重金買通了王府中的一些下人,又找到靖國成立之初時的一些功勛、王爵之后,私下召集死士……
大婚當日,下人投毒,令王府內的賓客毒倒一片。
皇兄又命禁軍,死士,圍殺王府內外的守衛。
我身著一襲紅衣,頭戴花冠,手持青鋒劍,無視生死,一路砍殺。
我自由習武,不說是名滿天下之輩,卻也不是常人可以近身的無名小卒。
宮中那些婢女,都已跟隨我多年,年幼時便一起苦練‘天陰女子劍陣’。
如若女子可上戰場,她們可戰千人。
那天,如江河滾動一般的血水,鋪滿了王家大院。
我親自殺了王瞳,將他的頭皮剝掉,喂與野狗;將他的臟器刨出,扔于糞池……
我親自用劍,清出他腦中的紅白之物,將他的頭顱,與王炳權的頭顱,一同掛于王府的高門之上。
不過,我也身負重傷。王家之人,都習得一種古怪的家傳劍法,可令身負大氣運之人,生機慢慢喪失……
我本以為做完這些,王氏家族的將領會趕來,將我與皇兄斬殺。
誰曾想,這些喪家之將,竟以為皇兄重掌了朝堂,并暗中奪回了皇城內外駐軍的控制權,所以連戰也未戰,都各自逃亡,投靠了反軍。
父皇躺在皇陵中,可能也不會想到,他內心忌憚,一直想要制衡的王家勢力,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擺弄權術之人,有時……竟還不如我這女子。
王家覆滅后,皇兄一掃之前的頹勢,真的開始慢慢掌控朝堂,接管了城內外的駐軍。但這對于靖國來說,只能是拖延一些時日,根本無法扭轉乾坤。
我被王家那種古怪的劍法刺傷,一直病懨懨的。
皇兄心疼我,請來了一位叫天機道人的道士,他看過我的傷,并直言道:‘你最多還能活一年。如若心有不甘,可在清涼府的清涼山,為自己建一座上九層的大墳。日后,你還能得到一點機緣,或許可以見他一面。’
起初,我并沒有聽懂這老道的話,直到三天后,南方傳來消息。
南疆部族暗中與宣布立國的朱勛勾連,再次大舉進攻,已經被奪回的上虞縣。
而領軍之人,竟然是叛國投敵的天下第一劍客,黃梓!
他率軍五萬,誓要再奪上虞,一雪名動京都,卻不被靖國國君啟用之恥。
戰報中講,那日晌午,太陽烈得刺眼。
黃梓率軍行至上虞縣外,準備避避烈日,傍晚再戰。
去不曾想,
一劍北來,
一人立于軍陣前,
一人提壺飲酒,
一人獨面五萬甲士,高喊道:‘留李慕之命于此,留上虞以慰安平。’
‘我有一劍,叛將可敢一戰?!’
三聲高喊過后,黃梓不忍換取功名利祿的‘天下第一’四字,丟在這五萬人面前。
他沖天而起,拔劍應戰。
自
天下再無名劍——凌云;
黃梓跪在了上虞縣外,被一劍封喉;
南疆部落死傷四千兵甲,軍陣混亂,多名敵將被誅;
蜀地再無劍仙;
劍折斷,桃糕散,男兒再不能一諾千金重,不能生人赴死約……”
一年后,安平公主自蓋九層墳。
一個雨天,她提著人皇印和桃糕,頭上插著玉簪,撐著雨傘走向清涼山。
她就快死了,走得很慢,很慢……
她不想死在宮中,她想在生前看看,自己以后的長眠之所是怎樣的。
入墓路上,她一個人,輕聲吟唱:
“南疆煙雨落荒城,一人撐傘雨中行。
世間再無白衫客,從此孤人入孤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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