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是經過加工的素材,而不是被記錄下來的事實。
————哈維阿倫,《卡萊羅納香頌》
許多年后當癡肥的肖恩坎普回憶起新秀賽季那場和阿甘的正面對抗時,他早已失去鋒芒的面孔泛起一層久違的光澤,眼神望向遙遠的虛空,仿佛穿越回了風華正茂、青春年少的19891990,自己的新秀賽季。
“那是超音速和開拓者的賽季的第二次交手,第一次我沒有得到上場機會,只能在場邊看著,開拓者非常強大,阿甘更是令人生畏,但我躍躍欲試。”
“第二次是在全明星賽后,我對自己有了更多信心,因為麥克丹尼爾受傷,所以我登場,在場上直接面對阿甘。哇哦,他身體強壯的像一輛蒸汽火車,是卡爾馬龍的放大版。”
“一整場他都在和我說垃圾話,應該是開局時我的一個扣籃惹惱了他,他的垃圾話一向厲害,他和我說‘我才是扣籃王’,‘你的扣籃像猴子摘香蕉’。”
“那時候只有阿甘敢在比賽中稱呼黑人球員猴子,放到現在,簡直不可想象。”
“中場休息的時候,阿甘和我說‘和你對位太無聊了,下半場我要一直用左手,你注意點,好好防’。”
“然后下半場他用左手在我頭上拿了30分。扣籃,挑籃,勾手,拋投,上籃,都是左手……我完全無法阻擋他,他像鋼鐵一般無法撼動,無法阻擋。”
“他在第三節完成了一個漂亮的左手超遠距離的勾手,我們的防守不錯,把開拓者逼到了24秒的最后一秒,球最后給到阿甘手里,已經沒有時間了。阿甘就在三分線內一步,轉身,抬腿,用一個古典的大勾手完成了這次不成功的進攻。”
“大家都想沖到籃下搶籃板,可是球空心落入了球網中,你能想象所有人的眼神里都是驚訝。我站在離阿甘一步遠的地方,我當時很想和阿甘說,你能不能再表演一次,這個球怎么投進的?”
“我私下里這么試著出手過,連籃板都碰不到。”
“我的屁股在波特蘭被爆開了花。”
已經退役的肖恩坎普回憶了自己新秀賽季和甘國陽的一場比賽對抗,在他的敘述中,阿甘一如既往的用戲劇性的手段摧毀了對手,這是他職業生涯大部分時間都在做的事。
伯德、喬丹也都喜歡這樣做,教訓那些剛進聯盟的新人,讓他們感受一下NBA的強度。
不過很遺憾的是,坎普的回憶并不準確,事實上很多球員對過去比賽的記憶都是錯誤的。
在數據上,出場時間,或者場次上,總是會有夸張、遺漏、錯亂、張冠李戴的情況出現。
尤其是漫長的常規賽,球員和觀眾像一起吃了一頓麥當勞大餐,他們會對某個漢堡的味道留有印象,但到底吃了多少根薯條,沒有人會知道。
關于坎普敘述中的這場比賽:
首先,全明星賽后開拓者和超音速的比賽是雙方在19891990賽季的第三次交手,而不是第二次。
其次,麥克丹尼爾并沒有受傷,他登場,而肖恩坎普作為替補內線打了21分鐘,在小部分時間里對位阿甘。
第三,阿甘在這場比賽中沒怎么和坎普說垃圾話,事實上阿甘和喬丹、伯德不太一樣,他沒有教訓新秀的惡趣味,除非這個新人主動找死,他會給對手一個痛快。
坎普是個有潛力的新人,但他并未引起阿甘的重視,他更不會全場盯著坎普說垃圾話。
坎普在回憶的時候顯然將自己整個職業生涯遭遇阿甘時的痛苦,濃縮到了這一場比賽中。
坎普有一點記的沒錯,阿甘在下半場全部用左手完成終結,并且命中了一個壓哨超遠距離左手勾手,這個記憶是正確的。
甘國陽這么做是因為覺得和超音速的比賽有些無聊,同時澤維爾麥克丹尼爾整場都很亢奮,試圖挑釁阿甘。
阿甘便在下半場沖著麥克丹尼爾說:“下半場我會一直用左手,下一場我們要去芝加哥,我右手要留著打喬丹,打你左手就夠了。”
在一旁的肖恩坎普聽到了這句話,記憶經過幾十年的發酵,便成為了阿甘和他說的。
甘國陽在下半場靠左手拿下了27分,不是30分,全場拿下了45分,率領開拓者在主場輕松戰勝了超音速,取得了全明星賽后的首場勝利。
雖然坎普的記憶出現了很多瑕疵,很多錯亂,這或許和他長期使用大麻有關,他的腦子壞掉了。
但壞掉的腦子打亂了記憶的片段,卻留下了正確的印象——阿甘在19891990賽季,正用他的巔峰狀態統治聯盟,統治賽場。
當然,現實往往不會像回憶那樣迷人,人們總是記下激動人心的進球,選擇性忽略一次次的打鐵和糟糕的失誤,除非這打鐵和失誤多到你無法忽略。
阿甘是個效率非常高,失誤非常少的球員,他在賽場上的高效超過對手兩個檔次。
他不是百發百中的籃球手,世界上沒有這樣的球員,總要有投不進的時刻。
但每當比賽進行到一個重要的節點,所有球迷都意識到“這球必須要打進,打不進就要完蛋”的時刻,甘國陽總能站出來把球送進籃筐。
從1985年到1990年,他一次又一次的滿足球迷的期待,他極少讓喜歡他的人失望。
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因為對普通人而言,習慣失望是必須要養成的一種能力。
在不如意十之八九的人生中,如果有一個總是滿足你期待的運動員,他產生的心靈能量是巨大的。
“他不只是一名籃球運動員,”混跡NBA多年,后來成為ESPN資深籃球記者、總編輯、體育傳記作家的吳志雄總結說:“在他之前,沒有哪個運動員能像他這樣,他打破了很多商業規律,沖破了很多歧視和種族偏見,成為了流行文化的一個標志,一個精神圖騰式的運動員。”
“這不僅僅來自于勝利和冠軍,很多人只看到了表面,勝利和冠軍當然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他的做派,他的親密感,他的可靠性,他的忠誠度……嗯……他的成就很高,但他本人并不高高在上,相反他就在球迷的身邊。你敢相信么,在一個種族隔閡嚴重的國家,在一個亞裔普遍受忽視的國家,幾乎每個少年的家中都會有阿甘的海報貼在書房、臥室里,這是阿里、貝比魯斯都無法做到的。”
“他塑造了一代美國人關于籃球,關于勝利的記憶,大家都親切的喊他阿甘,或者桑尼,而不是他的大名。”
吳志雄在做這一總結時,將時間拉回到了1990年,2月15日,芝加哥體育館。
在球員通道里,吳志雄在想辦法擠進開拓者的更衣室,對甘國陽進行一次賽前采訪。
開拓者在全明星賽后剛打完超音速,休息一天后,馬上前往芝加哥,即將和公牛進行本賽季的第二場大戰。
又一次甘vs喬,關注度一如既往的火熱,客場更衣室被擠的水泄不通,吳志雄根本就進不去。
早在1985年第一次甘喬大戰時,當時還是《洛杉磯時報》記者的吳志雄就對甘國陽進行了專訪。
當時他收了Avia和耐克的錢,幫助兩家公司對兩人的對決進行大肆炒作。
如今五年時間過去了,不需要媒體炒作,兩支球隊的對抗熱度已經高到不可思議。
一個賽季兩次的甘喬大戰,其中又以芝加哥戰場的對決最引人矚目。
因為在波特蘭,實力本就占優的開拓者打客場作戰的公牛,經常泰山壓頂,不給公牛機會。
公牛只有回到芝加哥老巢,以逸待勞,方有和開拓者鏖戰之力。
所以甘喬大戰,在芝加哥的比賽往往最為經典,總是能打出精彩名局。
賽前賽后,想要從兩個巨星身上獲得只鱗片爪的媒體記者數不勝數,這可是收視率和報紙雜志銷量的保障。
早幾年,吳志雄靠阿甘高中隊友的身份在《洛杉磯時報》找到了一份記者工作,但受限于專業和膚色,這幾年他的事業一直難有大的進展。
從阿甘身上撈得新聞行業“第一桶金”的吳志雄,不想止步于阿甘,不想總是掛著“阿甘前隊友”的名號,靠寫一些“阿甘秘聞”來糊口度日。
他有雄心壯志,想要做一個全面的,有深度的體育記者,要全面把握北美職業體育的脈絡。
然而幾年時間的輾轉、碰壁讓他發現,除了阿甘這根大腿,他沒有任何可以倚靠的東西。
同時隨著阿甘成就越來越大,吳志雄意識到,如果能深度挖掘阿甘的籃球人生,事實上就把握住了NBA發展的脈絡。
所以本賽季開始,供職于ESPN的吳志雄重新從一個小記者開始做起,繼續跟蹤挖掘甘國陽的籃球生活。
不過現在阿甘前隊友的招牌可沒那么好用了,因為甘國陽的前隊友可太多了,圍在他身邊的人也太多了。
在吳志雄一籌莫展的時候,他看到了貝爾曼教練,他忙上去打招呼:“教練!鮑比!是我!”
貝爾曼看了眼吳志雄,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想起來是過去北僑中學籃球隊的前鋒吳志雄。
“大雄,你在球員通道干嘛?杰里韋斯特給了你一份短合同么?”
“別開玩笑了教練,我想賽前采訪阿甘,可是我來晚了,都擠不進去了。”
“你應該提前打電話約他,我現在進更衣室布置戰術都需要進行預約,不然白板不供我使用。”貝爾曼自嘲道。
“預約的人太多,就等于沒有預約。給我帶個信吧鮑比,不如我約個賽后采訪。”
“算了,你跟我進來吧。”貝爾曼說著拉吳志雄擠進更衣室,他大吼著:“你們這群蝗蟲都給我滾出去!一支球隊只有12個人,我現在是改執教橄欖球隊了嗎?讓一條路出來,讓一條路!”
鮑比貝爾曼一來,記者們開始讓路,吳志雄跟在后面終于擠進了狹小客場更衣室的中心。
甘國陽穿著開拓者黑紅相間的運動服,背靠著更衣柜,用一個很放松很自然的姿勢站著,和每一個試圖和他說話的記者聊天、談心。
他幾乎認識每一個媒體工作者,如果看到陌生的面孔,他會主動詢問你是誰,哪個報紙或者電視臺的,接著他會問之前的記者去哪兒了,怎么樣了,或者誰誰誰的情況如何,仿佛一個熟人在和你聊家常,能很快讓對方進入采訪的狀態。
他對記者們的控場能力和他在球場上一樣,他有著與生俱來的幽默感,同時又具備威嚴的氣度,讓聊天的氣氛控制在恰到好處的狀態下。
在看到吳志雄時,甘國陽沖他招了招手,向眾人介紹道:“這是我高中的隊友,一個偉大的前鋒,我不可或缺的四號位幫手。不過在進入NBA后他似乎拋棄了我,這導致我們的四號位總是有問題,現在我不得不去四號位補缺了。”
記者們大笑起來,而吳志雄有些臉紅,這兩年他和阿甘的聯絡確實不夠多。
現在他又找上門來,顯然希望和甘國陽建立足夠牢固,足夠緊密的關系。
甘國陽找了個凳子坐下,讓吳志雄也坐下,然后大家在賽前專注又舒服的聊了會兒天。
聊天的內容不是關于甘國陽和開拓者,而是關于邁克爾喬丹和芝加哥公牛。
甘國陽很多時候會通過賽前、賽后的采訪來了解一些其他球隊的情報消息,為和對手比賽做準備。
吳志雄這幾年沒有做出什么大成就,但作為一個記者他跑了很多城市和球隊,了解了很多球隊管理層、教練和球員的內幕。
其中芝加哥、洛杉磯、紐約,都是吳志雄致力于打入的圈子——最后都以失敗告終,他終究只能是個旁觀者。
但正因為是旁觀者,他能看到一些當局者無法看到的東西,這些都能給甘國陽帶來一些啟發和幫助。
“菲爾杰克遜是個奇怪的教練,他喜歡在賽前敲手鼓,讓球員們注意力集中。”
“還有燒鼠尾草進行祈禱,這好像是一種印第安部落的魔法儀式,來清除不潔之物。”
“公牛隊內等級分明,喬丹處在金字塔的最頂層,而且杰克遜從不避諱這點,他會直截了當的告訴其他球員,喬丹就是球隊老大,無可爭議,無可置疑。”
19891990賽季,芝加哥公牛最大的變化來自于菲爾杰克遜。
這個奇特的教練,為公牛,為喬丹注入了許多與眾不同的東西。
在大多數籃球隊,很多教練試圖樹立一種“在我這里一切都是平等的”觀念,但實際上所有人都知道,在體育界,在籃球界,在NBA,平等是一種謊言。
菲爾杰克遜直面這種謊言,并戳破了他,他告訴球員芝加哥公牛追求的不是平等,而是勝利。
要勝利,就要確立絕對的核心,就要有球場上下的老大,那個人就是喬丹,其他人按照序列各司其職。
甘國陽聽到吳志雄和其他記者說的這些話,點了點頭,他認可菲爾杰克遜的這種真實。
同時他看向更衣室另一側正在和彼得洛維奇說話的鮑比貝爾曼,喊道:“鮑比!我們球隊的老大是誰?”
貝爾曼瞥了一眼甘國陽,道:“我的球隊,老大一定是你,阿甘!別他媽再問這種操蛋的問題,讓一群人把你圍在中間你很有快感嗎?以后你去選總統好了!或者做個馬戲團的小丑。”
甘國陽道:“我要是選總統,一定請你當我的演講稿審核員,保證干凈無比。”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緊跟著采訪告一段落,球員馬上要進入球場進行熱身準備。
在離開更衣室時,吳志雄問阿甘:“阿甘,我想以后給你寫一本書,把你的故事告訴所有人,告訴那些沒辦法經歷你全部籃球生涯的人,有這樣一個了不起的籃球運動員。”
甘國陽聳了聳肩,道:“那你應該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寫完這本書了,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呢。”
吳志雄笑了笑,道:“我也這么覺得,我會誠實的記錄下每一個瞬間,我有耐心一直跟隨著你。”
吳志雄這是在朝甘國陽表忠心,而甘國陽拍了拍吳志雄的肩膀,表示接納了他。
于是,吳志雄開始慢慢成為甘國陽身邊核心圈層的一員,他致力于寫一本甘國陽的籃球傳記。
只是他沒想到,這一等,就等了三十多年。
這條河太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