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第一周過后,燕京氣溫驟降,院子里那兩棵老樹兩天的功夫就由綠轉黃。
在逐漸清冷的季節里,那些葉子漸漸染上金黃與深褐,在夕陽殘照之中綻放著草木一秋最后的絢爛。
林朝陽以前總擔心這兩棵老樹不知道哪天就噶了,可觀察了這么多年,他越來越清晰的認識到他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老樹的樹干依舊斑駁,看起來比耄老人的皮膚更干涸,可在那層樹皮之下卻是旺盛的生命力。
林朝陽最近心緒有些不佳,主要是因為新書的第五卷寫到了唐朝中后期,藩鎮割據、
宦官專權、黨爭不斷曾經在這個星球上最輝煌的文明的帝國好像風中殘燭,每一刻都有可能熄滅,被無情的冷風帶走最后一絲余溫。
院子里的那兩棵老樹,就像他筆下的故事,樹干上那些斑駁的痕跡仿佛是歲月的筆觸感懷之余,林朝陽倒沒耽誤了寫作,每天依舊勤勤懇懇的伏案寫作。
這些年來,寫作這件事好像已經融入了他的血液和骨髓,成為了本能。
傍晚時分,林二春從外面回來,等待吃晚飯的時候,他總揉著膝蓋,林朝陽便問他怎么了。
「也沒什么,就是最近走多了。這人老了,膝蓋也不行了。以前年輕的時候,去縣城來回走四十里都不費事。」
「你當你還是二十歲小伙子呢?」
父子倆正說話的功夫,叮鈴鈴的自行車車鈴聲隱約從胡同里傳來,沒過一會兒,冬冬騎著自行車進了院。
門檻、臺階這些東西都攔不住體內藏著九牛二虎之力的小犢子,剛買了不到半年的自行車,已經被他騎出了九手捷達的破碎感。
「咔噠」一聲,車子立在垂花門旁。
林二春一見到大孫子回來,膝蓋也不疼了,問了幾句上學的事,冬冬就有些不耐煩回答了。
「爸,我問你點事!」
「什么事?」
「那個新概念作文大賽你怎么不去當評委啊?」
「新概念啊~」
林朝陽的語氣縹緲,想起了去年夏天的某一天,「怎么想起問這事了?」
「也沒什么,就是我們班有一個同學進復賽了,最近老師們正拼了命給他補習作文呢,他跟我說快寫吐了,以后再也不想寫作文了。」
林朝陽對此倒不意外,老師們要成績,孩子們自然要辛苦點。
冬冬慶幸,幸好暑假里學校組織學生們報名參加作文大賽他沒報名,要不然這會兒遭罪的就是他了。
對他的這種態度,林朝陽給予寬慰,「放心吧,以你的水平不會遭這些罪的。」
聽到這話,冬冬冷哼一聲,「你是我爸,你寫了那么多,你兒子連作文都寫不好,你就不知道反思反思?」
「我反思?不應該是你們語文老師反思嗎?」
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林朝陽從不內耗。
冬冬:——·
「你別老跑題,說正事,為什么不當評委啊?」
1998年11月13日,《新民晚報》在《五色長廊》專版頭條位置刊登了唐寧撰稿的《呼喚中國文科人才一一「新概念作文大賽」出臺前記》。
那是新概念作文大賽面向中國社會大眾的第一次媒體亮相,在大眾層面并沒有引發太大的關注,但這件事在文學界、出版界以及教育界卻引發了不小的討論。
時間撥回到去年夏天,《萌芽》雜志社紀實文學組組長、「萌芽」叢書編輯室主任李其綱在喝酒時向好友錢勤發說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一一他想「人文作文競賽」。
這就是后來的「新概念作文大賽」。
他規劃中的「作文競賽」在中國的教育體制下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但這個想法卻出乎意料的得到了好友的支持,這也讓李其綱有信心向雜志社的領導們進行匯報。
李其綱的想法得到了雜志社領導的高度認可,之后他們先是找到了華東師范大學,在時任華東師范大學副校長的王鐵仙教授的幫助下,獲得了華東師范大學文科基地班的幾個招生名額。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這話再正確不過。
在這之后《萌芽》雜志社文聯系到了復旦大學、南開大學、廈門大學、燕京大學各路作家、評論家、編輯—
如有神助一般,李其綱的策劃得到了諸多文化界、教育界人士的鼎力相助,在短短幾個月之內便串聯起一場聲勢浩大的足以寫進中國當代教育史的活動。
1999年3月,第一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復賽結束,包括《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
《月報》《新華文摘》等諸多國內重要報刊都轉發了大賽獲獎作品。
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名聲一下子大了起來。
但真正讓新概念作文大賽的,還是第一屆大賽的一等獎獲得者中,有7人被燕京大學、南開大學等名校免試錄取。
一篇作文就能上名校?
在高考制度執行了幾十年的國內,這無疑是一次極為大膽的創舉。
許多媒體對新概念作文大賽都給予了稱贊,認為其「克服封閉性的‘八股」式制度的弊端,打破新老‘八股’」。
但同時也有不少媒體對這種「創新」提出了質疑和批評,認為其打破了高考制度所塑造的公平性,存在極大的片面性,并且有誘導孩子們走捷徑的嫌疑。
媒體上的爭論此起彼伏,民間的關注和討論也一浪高過一浪。
1999年的春夏,新概念作文大賽成了國內文化界、教育界最熱門的新聞。
早在去年夏天,《萌芽》雜志社主編趙長天就來燕京拜訪過林朝陽,希望他能夠擔任大賽的復賽評委,卻被林朝陽婉拒了。
一來是因為他集中精力創作新書,不想為無關的事分散精力;
二來是他并不認可新概念作文大賽這種競賽形式。
有句老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學和文字的評判標準本身就是感性的,作文這種微型的應試文體不像數學和物理競賽,有統一的評判標準。
所以評判只能是個體性的,這就會導致結果的偏頗。
這種作文競賽還不同于一般的文學評獎,因為大多比較公正的文學評獎都是有入門門檻的,作品首先得是經過讀者們的考驗的。
另外短文的創作難度相對而言較低,就像很多初入文壇的創作者往往能寫出令人驚艷的作品那樣,這些人的成功更多的時候是依靠自身的經歷。
等到這種經歷的積累用光了,很快就泯然眾人。
學生們寫作文,更是如此,
在這樣的情況下,僅憑一兩篇作文,如何敢斷定某人在文學天賦就優秀到足以獲獎?
甚至是憑此魚躍龍門?
出于這樣的想法,林朝陽才拒絕了趙長天的邀請。
當然了,他也不能否認新概念作文大賽的貢獻,這個比賽確實是極大的促進了這個年代的孩子們對于寫作、閱讀的興趣。
聽著老父親講完對新概念作文大賽的看法,冬冬問:「那照你這么說,得獎也不見得有多厲害了?」
「得獎只代表當下,不代表未來。」
冬冬頜首,「所以說,以后他們的作文也不見得一定比我寫得好!」
你可真會安慰自己!
老父親不忍出言打擊兒子了,說道:「作文只是你人生當中一個很不起眼的測驗,作文寫得好與不好也無法決定你的未來。」
林朝陽灑了碗雞湯,沒有等待兒子的感悟,只聽冬冬說道:「是啊,我的人生早就被你跟我媽決定好了!」
林朝陽:
年紀輕輕,就有了富二代的自覺,林朝陽不知該高興還是憂愁。
父子倆聊了一陣,吃過晚飯,林朝陽想著剛才林二春揉膝蓋,叮囑他:「明天去醫院檢查檢查。」
「沒事,都這個歲數了,零件有點磨損不是正常嘛。」
林二春他們這代人,天然對醫院有抗拒,有點小毛病都是自己硬扛著。
「有毛病就去看看嘛,又不是沒錢、沒時間,小毛病拖成大毛病怎么辦?」
「一個膝蓋能有什么大毛病?」
林二春了兩句嘴,但第二天還是被林朝陽押進了醫院。
醫生檢查之后,給出了結果:骨軟化和半月板損傷。
這兩個癥狀都是老年人膝蓋部位的常見病癥,林二春骨軟化的癥狀比較輕,只需要適當的鍛煉、服藥和物理治療就可以,不過他半月板損傷的情況就有點嚴重了。
「您老平時是不是走路、跑步鍛煉的比較勤?」醫生問林二春。
林二春的問題不是走路、跑步,而是帶看房子。
盡管現在生意已經做得很大了,但他現在依舊堅持親自帶客戶,每天保底一萬步,關鍵樓梯爬上爬下,確實很費膝蓋。
了解完情況,醫生叮囑林二春以后要減少爬樓,林二春還是那套嗑。
直到醫生說這半月板的情況再嚴重就得手術,他才知道怕了。
出了醫院就唉聲嘆氣,仿佛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癥。
「行了,不就不讓你爬樓了嘛,怎么跟要你命一樣?」
其實林朝陽是理解父親的心態的,到了他這個歲數頤養天年很輕松,但時間長了總會感覺無所事事。
賣房子這事他堅持了十多年,既有感情,又有成就感,已經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業了。
現在不讓他去帶看,無疑會少了很多的樂趣。
「您那公司啊,現在規模大了,您也不能光想著自已痛快,得給手底下人找找出路。」林朝陽說。
「什么意思?」
「幾百號人呢,就這么拉一輩子房纖兒?誰沒有點理想和追求?
你賣房子,賺錢還在其次,自己過癮才是真的。
可你沒想過,賣套房子,那只是你自己過癮了。要是企業做好了,甚至是做上市了,
惠及所有的職工,甚至是普通老百姓,那才是真正的成就。」
林二春若有所思,「好像有點道理。」
「所以啊,你就別整天研究帶客戶了,得研究研究怎么把公司做上市。
讓手下這幫人也跟著沾沾光,要是能再提升提升行業的服務質量和口碑,那才是實現了人生價值。」
被林朝陽這么一忽悠,林二春心里那點失落轉瞬間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動力。
之后沒幾天,林二春便決定要去國外進行考察,學習一些先進的管理經驗。
張桂芹本以為出去考察能帶上她,結果卻被林二春給撇下了,說這回出國是公務,不能帶家屬,老太太只能獨自生悶氣。
「他去那地方都是考察,也沒什么玩的。你要是想旅游,我讓人給你安排,去趟巴厘島怎么樣?」林朝陽安撫老母親。
「你們都是忙人,就我一個是閑人,出個國有什么稀罕的!」
張桂芹嘴上說不稀罕,可態度卻說明了一切。
林朝陽又勸父親,「她想去你就帶她去嘛,你是老板,這事不都是你說了算嘛。」
好說歲說,林二春才勉為其難的帶上了張桂芹。
臨出發前,他警告道:「這回出去是干正事,不是出去玩的,你少出點么蛾子。」
還沒出發,林二春先拿出了「當家的」的派頭,放在平常,張桂芹是肯定要甩他幾句陰陽怪氣的,可今天她卻沒有言語,神色間隱藏著些許期待。
這好像是父母四十多年的婚姻里,第一次在沒有家人的陪伴下結對出遠門。
林朝陽突然意識到了母親為什么會那么堅持要跟父親一起出游。
送完老兩口,從機場回來,院里那兩棵法國梧桐挺拔而莊重的佇立在院里,就像是一對守護者,見證了這座庭院里季節的更迭與歲月的流轉,林朝陽的心中生出無限感慨。
一周之后,林朝陽接到陶希文的電話,說是邀請林朝陽去看看即訊公司的新辦公樓。
即訊窩在陶希文在燕大的小工作室兩年,這次拿到了1000萬投資,陶希文終于舍得換個地方,把公司搬到了國貿邊兒上的嘉里中心。
這座大樓從去年落成便成為燕京朝陽CBD的地標之一。
即訊之前只有算上陶希文自己,才4個員工,收編了深圳的騰訊之后,人員擴充到了6
拿到了第二輪融資,再加上公司即將要開拓新的市場,這次肯定要多招點人手。
新的辦公室辦公面積達到了500平,對于現階段的即訊而言,可謂非常寬綽,陶希文顯然是考慮到了未來的發展。
來到嘉里中心的22層,參觀了一圈剛剛布置好的辦公室,林朝陽調侃陶希文:「這回可真是鳥槍換炮了啊!」
公司蒸蒸日上,陶希文的勁頭十足,笑著應對著林朝陽的話,聊了幾句,又拉著他體驗起QQ正在灰測的新版本。
在兩人說話之時,剛來到燕京的PonyMa正朝著他們的方向張望。
「那個人好像就是林朝陽。」PonyMa跟張志東悄悄說道。
張志東癡迷于技術,不善言談,聽著PonyMa的話疑惑道:「他來干什么?」
「可能是家屬來參觀吧。」
PonyMa隨口說了一嘴,眼神讓在朝那個方向望著,顯然是對林朝陽的到來極感興趣。
他和張志東是一周之前剛從深圳來燕京的,騰訊被收購之后,業務被完全并入了QQ,
這個結果不出兩人所料,也做好了來燕京的準備。
即訊剛剛拿到了1000萬人民幣的融資,估值達到6000萬,加入現在的即訊對兩人來說是個絕佳的出路。
雖然不是自己當老板了,但好歲也是公司的前幾號員工,只要未來即訊能夠順利發展,他們完全有可能會像那些硅谷的新興科技人才那樣,實現財富自由。
況且陶希文這個老板懂技術,為人友善,公司的氛圍也不錯,所以盡管才來了即訊一周,但PonyMa和張志東已經對公司有了一定的歸屬感。
恰好這時趙曼婷送完咖啡路過,PonyMa叫住了她。
「曼婷。」
「什么事?」
「那位是林朝陽作家吧?」
PonyMa知道趙曼婷跟陶希文是表兄妹關系,語氣很客氣。
「是啊,他是陶總姑父。」
「他怎么來公司了?過來參觀?」
趙曼婷說道:「他是股東啊,來公司不是很正常嗎。」
聞言,PonyMa臉上露出意外之色,「股東?」
「是啊,即訊的第一筆融資就是他出的。」
趙曼婷并不知道×投資也是林朝陽控制的。
在PonyMa的印象里,林朝陽的「作家」身份根深蒂固,這也是絕大多數國人對林朝陽的印象。
作家和投資人,這兩個身份看上去實在不搭噶,PonyMa消化了好一會兒才接受了這個情況,并且在內心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陶希文創業,姑父有錢,贊助一下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忍不住又想到了前段時間他們騰訊遇到資金困難的時候,幾個創始人著臉四處跟身邊的親朋好友借錢。
錢是借到了,可當PonyMa向朋友提出能否用騰訊的股票來還債時,朋友們都婉轉的表示了拒絕。
有一位甚至慷慨的說:「你要是真的沒錢了,不還也可以,不過我不要你的股票。」
聽到這話,當時PonyMa既感激文憤滿。
對比他和陶希文的境遇,PonyMa再次感受到了家境的重要性。
人家陶總,22歲斯坦福碩士畢業,回國創業,又有家里人全力支持,想不成功都難啊!
PonyMa感受著人生的參差,下意識的忽略了他那個在鹽田港當董事的父親和在電話公司上班的姐姐給予他的幫助。
但轉而他又想到了一個問題,即訊的成功有陶希文家里幫助的成分,所以它實際上并沒有外人看起來的那么成功。
他搞01CQ,前半年順風順水,可等到99年下半年之后情況就不樂觀了。
軟件的注冊人數每天都在創新高,服務器一擴再擴,錢像流水一樣的花了出去,卻始終找不到盈利的途徑。
這也是他最后決定出售騰訊的最大原因。
在PonyMa想來,現在的即訊雖然發展的比騰訊還好,但一樣要面對這樣的情況,并且可能是更加嚴峻的情況,因為即訊的發展速度可比騰訊快多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便陶希文有家里的支持,能拿到融資,又能撐多久呢?
想著想著,他的心中突然惶恐起來。
即訊最后不會也跟騰訊落得一個下場吧?
就在PonyMa胡思亂想的時候,他注意到陶希文正在朝他招手,連忙跑過去,
「大姑父,我跟您介紹一下,Pony現在是我們公司的產品經理,您剛才夸的幾個改動都是由他提出來的。」
PonyMa禮貌的跟林朝陽問了聲好,見林朝陽應了一聲后笑瞇瞇的看著他,他心中有些發毛。
這難道就是大人物的目光如炬?
「小馬剛來燕京還習慣嗎?」
「挺好的。陶總很照顧我們,公司的氛圍也很好,一切都欣欣向榮,我感覺特別有干勁!」
「不要說這些場面話,你覺得公司有沒有什么需要改進的地方?」
聽著林朝陽含蓄的批評,PonyMa露出羞報之色,「您批評的是。」
說完這話,他猶豫片刻,才說道:「我有個問題一直想不通。」
「什么問題?」
「我之前也自已搞了個軟件,發展的還不錯,但始終沒辦法找到盈利模式。即訊的規模比我原來那個公司大,也拿到了上千萬的融資。
但其實跟我當初面對的情況沒有本質的區別—
說到這里,PonyMa觀察到陶希文的臉色嚴肅,林朝陽也收起了笑容,以為是自己的話讓兩人不高興了,自責自己怎么一不小心把心里話給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