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談會上的掌聲如雷,持續不斷,在場眾人為林朝陽的精彩發言獻上了最熱烈的掌聲,許多青年作家更是面色激動亢奮,他們看向林朝陽的眼神中充滿了仰慕。
終于,過了兩三分鐘,宴會廳內的掌聲低落了下去。
一直觀察著會上形勢的章光年松了口氣,心中忍不住對林朝陽生出幾分埋怨來。
讓你發言是讓你講講對農村題材的看法和創作經驗的,這一桿子支到哪里去了?
他承認林朝陽剛才的那番話講的非常之好,如果是整理成文稿,發表到雜志上,恐怕也是一篇精彩絕倫的文章。
可林朝陽發言中的一些觀點明顯是與官方尋求的文學創作理念格格不入的。
這次全國農村題材創作座談會是由文協聯合《文藝報》《人民文學》組織的,官方意味濃厚,在這樣的場合下,林朝陽的發言多少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可人是他章光年邀請來的,發言也是他讓發的,他能說什么呢?
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啊!
不光得咽,他還得說好吃。
“呵呵!朝陽同志剛才講了自己在創作上的一些感悟……”掌聲過后,身為會議主持人的章光年出來控場,他壓著手將零星持續的掌聲壓制下去。
“不過我們這次會議要討論的重點還是農村題材,關于民族和文化的思考我們可以先放一放,把目光聚焦在更具體的創作上,朝陽同志可以就這一點來談談嘛!”
章光年說著話看向林朝陽,眼神中帶著某種意味。
再給你一個機會,你小子好好講,扣點題。
面對章光年的眼神,林朝陽沒有任何心理負擔,我都說了我不發言,你非讓我發言。
“光年同志說可以談談具體的創作。
那我接著剛才那個最初的問題聊聊,什么是農村?
我覺得我們應該換一個詞——鄉土。
這個詞可能會更加準確的形容我們所要表達的情感,因為鄉土代表的不僅是現在,也是過去,是我們民族歷史的博物館。
哪怕是農舍的一梁一棟,一檐一桷,都可能有漢魏或唐宋的投影。
鄉土中所凝結的傳統文化,俚語、野史、傳說、民歌、神怪故事、習慣風俗等等更能顯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
它們也許被記錄過,也許從未被納入規范,但它們潛伏在地殼之下,承托著地殼——我們的民族文化……”
章光年人麻了,他本想讓林朝陽往回聊一聊,沒想到這小子完全就是脫了韁的野馬,越說越偏離這次會議的主題。
不對,不能說是偏離,而是全面否定。
這就好比主人請客吃飯,客人來了嫌飯不好吃就算了,還掀了桌子給主人炒了一桌菜。
章光年心里比吃了蒼蠅還難受,他幾次忍耐,最后實在忍不住出聲打斷了林朝陽的慷慨陳詞。
他插了個林朝陽講話的停頓處,笑哈哈的說道:“朝陽同志的發言切實中肯,結合了自身的創作經驗和感受,感謝朝陽同志的發言。”
章光年說著還帶頭鼓起了掌,生怕林朝陽繼續說話。
在場眾人也跟著拍手,大家的鼓掌有禮節性質的,但更多的是對林朝陽剛才那番發言的真心認可。
尤其是那些青年作家們,他們覺得林朝陽的發言實在是太對自己的胃口了,完全是給大家指引了新的文學創作方向。
過去這幾年來,國內文化界提倡的思想解放風氣使得許多人迷失在對西方文化的盲目追求和崇拜之中。
是有許多人推崇西方文化和文學不假,但這并不代表大家都是完全的崇洋媚外、忘了祖宗。
恰恰相反,許多人正是因為主動或被動的缺失了對民族文化的系統性的了解、對過去一段時間的歷史發展進程感到失望,才心有不甘的轉向西方文化,試圖在其中尋找到能夠為自己和民族所用的支點。
林朝陽的發言直指如今中國文學乃至文化發展的核心弊端,一下子讓在場的青年作家們有一種撥開云霧見青天,眼目豁然開朗之感。
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青年都是最熱血的一批人,他們也許莽撞、也許沖動、也許會好心辦壞事,但卻是民族的未來,國家的棟梁,他們可以發出這個時代的最強音。
受林朝陽發言的感染和啟發,在場的青年作家們一掃會議最開始的興致缺缺,一個個躍躍欲試,都想談談自己的想法。
來自山東的青年作家張煒神情激動,他的眼神緊盯著章光年,希望可以被點到發言。
剛才林朝陽的那番發言可以說是洞見他的肺腑,讓他心中不由得生出知己之感,他現在有一肚子的話不吐不快。
“下面我們讓陸遙同志來談談吧!”
聽著章光年點到的名字,張煒難掩失望,發出了一聲嘆息。
在他的身邊,同樣有人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他扭頭看了一眼,是來自浙江的作家李杭育。
兩人眼神對視,默契的笑了笑。
好不容易壓下去了林朝陽,章光年見作家的發言情緒被調動了起來,心中一時有些復雜,他想來想去挑選了一個最不容易出錯的人選。
陸遙是陜西人,他那部風靡全國的《人生》講的就是農村青年高加林的人生抉擇,帶有濃厚的農村情結,陸遙的發言應該是不會跑偏的。
“感謝給我這次發言的機會。本來我是準備了一點發言內容的,不過聽了剛才朝陽的發言,我覺得自己想的東西還是太過粗淺了……”
陸遙一開口,章光年就覺得有些不妙,你好好發你的言,老提林朝陽干什么?
“……正如朝陽同志所說,我們中國的當代文學,應該有自己的現代派主張。
這種主張不應該建立在一味的對于西方現代派的‘拿來主義’上,更應該是依托于我們自身民族文化上,根植于我們的鄉土之中的。
我不相信全世界都要養澳大利亞長毛羊……”
這兩年澳大利亞長毛羊因為產毛量大、毛絨質量好,正在國內被廣泛推廣,陸遙是借“澳大利亞長毛羊”比喻現今文壇的現代派主張。
不能因為“澳大利亞長毛羊”的優點多,就扼殺了世界上一切羊的品種。
他的發言可以說是呼應了林朝陽的論調,雖然在對于民族文化的關注上并沒有那么重視,但在對于“西方現代主義”的警惕和對本土文化的重視,兩者的觀點卻是一致的。
陸遙的這番話同樣贏得了在場眾多作家的認可。
“以上就是我的一點個人感受,還請大家批評指正。”
陸遙的發言結束,宴會廳在再次響起熱烈的掌聲。
章光年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因為他發現,這次會議的主題已經越來越偏離文協的初衷。
明明開始還好好的,可從林朝陽發言后,會議的氣氛和主題就以一種脫韁之勢脫離了他的控制。
見經過林朝陽和陸遙的發言后,在場的許多作家都亢奮起來,很明顯是極其認同兩人的看法的,章光年知道這個時候繼續讓大家發言,只會繼續助推這種氣氛。
他看了一眼手表,距離午飯時間還有二十分鐘。
章光年果斷選擇了暫停會議,“呵呵,我看距離午飯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大家開了一上午的會,想必也累了,趁著這會兒休息休息吧。我們上午的會就到這里,中午午休后,下午一點半我們再繼續。”
離著午飯還有二十分鐘,章光年本以為大家都會趁著這段時間去外面抽抽煙、活動活動,可他剛宣布完午休,有不少人竟然湊到了林朝陽那里,將他團團圍住。
這樣的異常情況引起了會場內不少人的注意,有些人奔著湊熱鬧也跑了過去,導致林朝陽身邊一下子圍上了二三十號人。
“朝陽同志,剛剛你的那番發言講的太好了!”
“沒錯。縱觀近些年來我們文學界乃至文化界的發展情況,確實存在伱所說的問題,這種情況必須引起我們的重視。”
“‘文學的根’,朝陽同志提出的這個概念非常啊!為我們當代文學創作者指明了創作方向!”
“應該是‘民族文化的根’,我們中國作家應該尋找屬于我們自己的‘根’,要有對民族和民族文化的重新認識。”
眾人圍著林朝陽七嘴八舌的說話,他根本插不上話。
剛才他的那番發言不僅激發了大家內心的民族認同感和文化認同感,更關鍵的是點破了大家在創作中必然要面對的一個核心問題。
那就是大家越是趨向西方現代主義,有時候就會越茫然,因為到最后大家都會發現,寫出的東西完完全全的脫離了自身的生活語境。
熱切的心情讓眾人不停的抒發、表達著自己的見解與心情,卻完全忽略了林朝陽這個主人公。
他被大家圍在中間,也插不進去話,只能聽著眾人滔滔不絕的講話,對他的發言進行各種各樣的理解,臉上滿是無可奈何。
坐在林朝陽身旁的李拓發現了他的窘況,起身大聲呼喊道:“各位,各位,大家先冷靜點……”
在他的大聲疾呼下,熱情的同行們停止了講話,齊齊望著他。
“看來大家對于朝陽的發言都很認可,不過這會兒馬上就要吃飯了,咱們都這么圍著也不是個事。
我看不如這樣,下午還得開會。等下午開完會,咱們可以借用一下會場,讓朝陽同志好好給我們闡述闡述他對于‘文學的根’這個概念的理解和感悟。”
李拓的話音落地,立刻贏得了在場眾人的掌聲,紛紛表示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