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時,烙餅和菜都涼差不多了,但現在入口的溫度正好,所以陸儀霜不打算回鍋熱一下。
飯后,她盯著小姑娘臉上輕微的紅腫斑塊,白了一眼賀淮洲,不滿抱怨:“你這個當爸的,就沒想過出去前給孩子戴個帽子?”
陸儀霜從藥店里挑了一管針對日光性過敏皮炎的藥膏,輕輕給宛宛涂上,冰冰涼涼,很快見效。
說起來,宛宛這過敏體質的皮膚和她有些類似。只不過,她還對許多不知名的動植物都過敏,野草、莖葉、昆蟲……
接觸片刻,都會讓她的皮膚表面發紅發脹,生起一個看似嚴重的瘙癢大包,但涂上藥又會很快消退。
小易替他的老父親解釋:“爸爸出門給戴了,但是到河邊被王崔巧搶走了。”
“什么?”陸儀霜凝眸蹙眉,眼中劃過一絲涼意,“她以前也經常搶你們東西?”
安安趁機告狀:“對!她和她哥哥王崔強之前就搶過我們的奶糖!前天還踩臟了我們的雙肩包!”
他氣憤地捏緊拳頭,直接在空中打了一套無敵貓貓拳。
陸儀霜了然,怪不得那書包拿出去一天,上面便全是泥點子和黑灰。
也是她粗心疏忽,想著提前拿出來過過眼,留給小易明年上小學用,但沒成想被安安眼尖發現了,偏偏撒嬌要背出去玩一次,她拗不過就同意了。
可弟弟背過了便不算新書包,可哥哥上學怎么能沒有新書包呢?所以她本就想給小易重新挑一個,正逢拿回來后臟兮兮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自然而然全都換新了。
她抬眼看向賀淮洲,偏了偏頭,問道:“你家孩子受欺負了,你覺得該怎么辦?”
賀淮洲人高馬大卻非莽夫,問了些其他的信息:“只王家兄妹欺負過你們,還是說其他人也跟著欺負你們了?”
小易條理清晰地慢慢闡述:“沒有。王崔強和她妹妹身邊也有幾個跟屁蟲,但大部分孩子都不喜歡和他們玩兒,因為他們總是仗著年紀大人多欺負我們,那幾次是沒躲過去,正好碰上了。”
“搶妹妹帽子時有其他人看見嗎?”
“沒,當時快要吃午飯,大家都回去了,只剩下我們仨和那兄妹倆。”
陸儀霜這時發現一個盲點,對方兩人,這邊三人,除了年齡和體型的差距,歸根結底還是力量不夠。
她偷偷瞄了兩眼賀淮洲堅硬精壯的體格,忽然萌生讓孩子跟著他鍛煉身體的想法。
但也不急,畢竟幾個小豆丁連七歲都不到,拔苗助長不可為之。
問到最后,賀淮洲也清楚了,坦然道:“我當時給宛宛戴的是普通草帽,誰家都會編,而且旁邊沒有目擊證人,就算是我們找上門討理,小孩子爭斗也會被他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陸儀霜“嗯”了聲,故意說:“那之前那些事兒,就這么放過他們了?你這個做家長的,不給孩子出口氣?”
“明面上不能公正公開,私底下還是可以討個公道的。”
不得不說,賀淮洲的行事作風跟她以為光明磊落的刻板印象有所出入,許是退伍后放飛自我,在法律之下便百無禁忌了。
陸儀霜用手帕擦了擦指甲縫隙的藥膏,隨口言:“你看著辦。”
她不太贊同大人的事大人做主,小孩的事小孩解決這種說法。
有時候家長不約束,小孩也變得放肆,那最終熊孩子只能由別人管教。
但同樣,她也不支持孩子之間的事情,父母永遠都要橫插一腳,處處把關。
其中自由度需拿捏恰當,否則會壓抑孩童培養自主獨立的能力,或是助長他們無視規則的囂張氣焰。
陸儀霜沒教過孩子,所以目前仍處于摸索階段,自然會不可避免地犯一些細枝末節的錯誤,賀淮洲亦是如此。
二人有意將缺失的教育課重修一遍,但還缺少實踐與經驗。
可說到底,陸儀霜現在對這方面的心態有些復雜,她下意識覺得孩子的養父回來了,而她原本是一個打算快快離婚的養母,所以這些事應交由他做,自己不該越俎代庖。
不過今日剛知情的真相沖擊力實在太大,她方知曉這三個崽與她的淵源,那句“離婚”終歸沒能說出口,所以教導這回事兒,暫時也應有她一份責任。
夜晚,夫妻倆躺在火炕兩端,中間的三個娃如王母娘娘玉簪橫劃,一道寬泛的銀河將其分隔開來。
陸儀霜聽到三道不同沉穩的呼吸聲,清楚賀淮洲還沒入睡,輕輕說:“賀淮洲,我原先是打算離婚的。”
男人在黑暗中睜眼,目光黯淡,強壓下心里的那股傷感,保持溫和地回復:“嗯,我知道。”
賀淮洲自認心機深沉,在謀求妻子這件事上下了十一年苦工,如今重新清零,亦不改初心。
所以他才會選擇在她開口之前袒露一切,只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
可現在……還是躲不過嗎?
他眸中不免酸澀,側過頭面對發黃的墻壁,干燥的手背默不作聲地擦拭淚花,卻止不住地濡濕細白枕巾。
陸儀霜顯然不知他的反應如此劇烈,像是自言自語地呢喃:“其實我現在也是這么想的。”
“或許,對于你來說,我們是相伴長大十一年的青梅竹馬;但對于我來說,你就是個剛認識一天不到的陌生人。”
當賀淮洲聽到“陌生人”這三個字時,心臟猛然縮痛,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逐漸揪緊,一柄尖銳的利劍懸掛頭頂,審判不知何時墜落。
她繼續碎碎念:“人普遍是群居動物,我不知道我離開后,獨自生活是否會快樂,而且現在的生活,我似乎也能接受。”
其實,陸儀霜剛穿來時,心中充滿了恐慌不安和焦慮無措,她一邊慶幸自己擁有超市的金手指,一邊又刻意忽略心底的負面情緒。
直到今天,才一股腦地爆發出來。
她是覺得自己出去后具備獨自生存的能力,因為物質基礎并不差,但她不確定自己能否扛住這個世界附加的精神壓力。
后世的天空被高樓大廈嚴重侵占擠壓,而這里一眼望去,全是平房,看似視野開闊,卻仿佛不知何時便會朝她席卷坍塌。
“我不認識你們賀家的人,對我的親生父母也沒有過往記憶。我想過在村里或縣城里找一座房子,但偶爾也會擔憂,害怕大勢滾來的波濤洶涌,擔心某天主動踩進言語的陷阱,恐懼未知的批判與背叛……”
陸儀霜深知此時兄弟鬩墻、親人背叛、師生反目在此間人世有多稀疏平常。
那些深黑的方塊墨字逐漸在眼前變得鮮紅,如野獸般猙獰可憎,從天花板躍然而下,將她吞噬。
她回想起剛來的前幾日,在村里跑圖時偶遇的破棚子,癱躺其中的人衣不蔽體,蓬頭垢面,目光渾濁,形如槁木,連枯黃的發絲都透露出對生命的絕望。
在生存面前,掙扎著保全尊嚴,不妥協似乎尤為困難。
這時,陸儀霜恍然領悟以前看的電視宮斗劇中,女主角被好友帶去參觀冷宮的妃嬪時,為何那般恐懼后怕。
豈見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傾權轟裂不過是她所預見的最極端惡化情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