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屋廳堂內,嚴道子歪坐在正中的方桌旁,背后案臺上有兩只瓷瓶,上方掛一副道士云游圖。
圖是山水意境,云霧繚繞的水墨畫,畫中道士仙風道骨,得百獸追隨,其樂融融。
可桑雀一眼看過去,恍惚間看到山間全是骷髏野鬼,那道士也隱沒在張牙舞爪的黑霧之中,面容不詳,極其詭異。
屋內尸臭味更濃,不光從嚴道子身上傳出,還有廳堂兩邊的屋子里也有。
桑雀微微側目,朝左邊屋子看去,那里兩扇木門緊閉,掛了鎖,木門左右兩邊都貼著古怪的黃紙符箓,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剛才在外面,她就發現這邊屋子的窗戶是被木條釘死的。
但是莫名其妙的,桑雀對那間屋子產生一種渴望感,渴望到那里去。
嚴道子提起桌上茶壺倒了一盞,非常自然地擺在旁邊的座位前,可是那里根本沒有人!
“識字嗎?”嚴道子問。
桑雀仿若未聞,看著嚴道子旁邊那盞茶和那個空位。
是嚴道子單純的想要嚇她?還是她現在下九幽的層級不夠,看不到嚴道子的邪祟?
桑雀感覺,后者的可能性高一些。
嚴道子將桑雀不加掩飾的好奇收入眼底,又從懷中取出一節短小骨頭和一柄匕首。
看到那柄匕首,桑雀瞳孔輕顫,那是她上一次落下的水果刀,嚴道子想試探她。
桑雀沒吭聲,嚴道子舉起刀轉動查看,“這把匕首是害死貧道徒弟的歹人所留,材料特殊,生平僅見,是不是比銅鏡還亮?”
桑雀悶悶點頭,毫不避諱地直視水果刀。
不銹鋼的,能不亮嗎?
嚴道子眉頭微動,放下水果刀和那根骨頭,盯著桑雀,“年方幾何,識字嗎?”
桑雀木楞搖頭,“十……十五了。”
這個姚玉娘的馬甲是十五歲,比她還小一歲。
桑雀的結巴讓嚴道子蹙眉,他上下打量桑雀,眼中斂著幾分銳利。
“本朝律法你應該知道,不論男女,年十四到十六之間必須成親,逾者要納人頭稅,逾十八還不成親,會由官府強行婚配。”
這一點,桑雀還真不知道,不過仔細想想也能理解,這邪祟橫行的世道,每天都在大量死人,如果不讓平民百姓使勁生,國家遲早滅亡。
嚴道子繼續道,“在我朝,唯有皇室,王侯,道門,佛門弟子,和鎮邪司的人不受此律限制。就算是賣身為奴,年滿十八也必須由主家安排婚配,你若不想隨意找個人成親,不想做那只能下崽的無知婦人,拜我為師是你最好的選擇。”
“我朝丞相開明,請了陛下恩旨,只要我引薦你入道門,正式授箓之后,就算是女子,也能去鎮陰司領差。屆時婚配自由,可立女戶,甚至可以建功立業,加官進爵,這其中的好處,你可明白?”
桑雀裝模做樣的想了想,然后悶悶點頭。
不過讓她意外的是,這樣的世道,竟然允許女子立戶和做官,嚴道子口中這個丞相又是下令廢了先前的國廟,又是請恩旨讓女子做官,權利未免太大了吧?
聽他的口氣,這個丞相應該是個男的,思想這么前衛?
“給那何家小兒引魂,就是我給你的第一道考驗,你若能通過,我便傳你開鬼門下九幽之法,之后你就能用雙眼看到尋常人看不到的邪祟,能提前避開甚至是洞察邪祟法則,活得更長久些。”
桑雀還是很疑惑,難道這些人憑借肉眼,真的看不出其他人開了鬼門,甚至駕馭了邪祟嗎?
嚴道子說到這里也頓了頓,拿起桌上茶盞,朝旁邊舉盞敬了下。
驀地,一股陰冷的氣息從那空位上撲面而來,將桑雀瞬間籠罩。
桑雀汗毛倒豎,感覺到體內一股同樣陰冷的氣息就要在外部刺激下冒出來。
右手掌心微微發燙,桑雀抱緊雙臂疑惑又驚恐的掃視周圍,憑借意念壓制住體內的陰寒之氣,讓自己的畏懼和害怕本能表現出來。
嚴道子拿著茶碗抿茶,陰鷙的雙眼始終注視著桑雀。
他下九幽已到二層九十五階,他所駕馭的邪祟也在這個層級,就剩最后四階便能進入九幽第三層,道行更進一步,可在鎮邪司中混個三司的職位。
陰童雖然特殊,但實力約摸在二層中部,如果前夜殺死明漳的陰童在這丫頭身上,逃不出他的眼。
只是……為何什么異常氣息都沒有?
難道真不是這丫頭?
還是說,她是前夜跟明漳在一起的外人,但并沒有收服陰童?
嚴道子眉頭蹙起,仔細想想,陰童特殊,就算是鎮邪司最精銳的夜游使也難對付。
曾有多人嘗試作法駕馭陰童,最終都以失敗告終,淪為陰童血食,這丫頭未必有能耐收服陰童。
說不定是她運氣好,從陰童手下逃過一劫。
他修行十余年,駕馭邪祟也有一年多,這丫頭這般年歲,道行怎么可能超越他?
只要陰童沒被她收服,便沒什么好擔心的。
想到此處,嚴道子眉頭舒展,一口飲盡茶碗中的茶,將他的邪祟召回。
“定力不錯。”嚴道子隨口夸贊。
桑雀大松一口氣,怕額頭冷汗讓自己掉色,趕忙低下頭用滿是灰的袖子沾了沾。
“就快入夜,廢話貧道便不多說了,招魂十分簡單,就算是普通人,嚴格遵守招魂的規矩,一樣做得來。”
“這次主要考驗的是你的膽量,也讓你提前知道,開鬼門下九幽要用到的‘過陰’之法是怎么一回事。”
桑雀全神貫注,先仔細聽嚴道子說,之后再考慮他有沒有給自己下套。
嚴道子捻弄著山羊胡,慢慢道,“人有三魂,天魂,地魂,人魂,人死之后,天魂歸于天,地魂歸于地,人魂則入輪回,待到忘記前塵轉世,天魂地魂歸位,重得新生。”
“那何家小兒八字輕,不知何處撞了邪,失了人魂,好在不過三日,天魂地魂還在,尚能招回。院中左側屋子是明漳住處,屋里有一個陶罐和一只燈籠,你先去取來。”
桑雀點點頭,轉身離開主屋。
夕陽似火,熱氣灼心。
何家夫婦抱著昏迷不醒的孩子,汗涔涔地跪在院中,一聽到動靜,立刻直起背,滿懷期盼地看過來。
見到是她,夫婦倆眼中都劃過一抹失望,秦芳茹低頭摸著懷中幼子的臉,肩膀聳動,無聲落淚。
何寶勝拳頭緊握,悲憤咬牙,壯著膽子朝正房喊。
“嚴道長,我們不勞您親自出手,能否借一盞魂燈和一張引路符,我……我自己為我兒招魂!”
桑雀走到左側未上鎖的房子門口,腳步停頓,沒聽到嚴道子的聲音,默默嘆了口氣,推開屋門。
屋內陰森潮濕,有股霉味和腳臭味混合的味道,不大的屋里里面壘了一個土炕,炕上被褥凌亂。
除此之外,就是一個空蕩蕩的博古架,一張桌子和一張凳子。
桑雀在門口靠墻的桌子上看到筆墨和黃紙,還有一個腦袋大的陶土罐。
掀開陶罐封口,濃烈的尸臭味撲面而來,里面全都是糊狀的黑泥,還混著兩節斷指。
桑雀皺眉蓋上封口,看墻上掛著一盞破舊發黃的白燈籠,長方體,四面都有血色符文,里面有大半截紅燭,隱隱散發出血腥味。
掃視全屋,桑雀心想,她可能接下來就要住在這間屋子里了,不知道明漳還有沒有別的筆記可以看,或者藏了什么寶貝。
桑雀眉頭微動,朝外面看了一眼,快速搜了幾個地方,最后探手到凳子下面,眼睛一亮。
桑雀收回手暫時沒動下面的東西,拿好陶罐和燈籠快速回到嚴道子處。
嚴道子繼續交代,“罐子里是尸泥,涂抹在額頭可以暫時遮蔽你的活人氣息。入夜之后,子時之前,外面游蕩的大都是游魂,連邪祟都算不上,只要你不暴露,不主動招惹,基本不會出事。”
嚴道子從衣襟里摸出一沓長條形黃色符紙,沾了下唾沫,數錢一樣一張張翻開,取出其中一張放在桌上。
“此乃引路符,入夜之后,你跟何氏夫婦回家,取何家小四頭頂一縷頭發,和左手中指指尖血,指尖血抹在引路符上,符火會帶你找到何家小四丟失的人魂。”
“之后,取你自己的指尖血滴在魂燈中的紅燭上,紅燭自燃,再將何家小四的頭發于燈中燒了,一路叫著他的名字牽引魂魄,子時之前回到何家,人魂自會歸位,招魂就成了。”
“這一路上,你會看到各種在外游蕩的游魂,只要你心不亂,魂燈就不會滅,魂燈不滅,就能保你平安,記住了嗎?”
桑雀思索片刻,悶悶點頭。
嚴道子往后一靠,“那就去吧,今夜招魂成功,你就住在何家,待到明日天亮再回來,子時之后,天亮之前,外面的邪祟就不是好惹的了。”
桑雀再次點頭,縮著脖子走過去,取走嚴道子桌上的引路符,抱著罐子拿著燈籠出去。
嚴道子看她那副樣子,不禁搖頭,“也不知是擅長偽裝,還是真的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無趣!”
到底是不是他要找的人,或許今夜,就能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