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匪軍營帳。
明之渡負手而立,熊刺嶺是個好地方,巒峰起伏,站在高處能隱約看見上京的輪廓。
兵隊駐扎在此修整七日,肉眼可見,他養的兵個個精神飽滿,比起明赫培養出來的那些歪瓜裂棗強太多了。他早就說過,大梁的帝王理應是他,十三年前該是,十三年后也該是。
不知道那一無是處的廢物明赫走了什么狗屎運,居然在那龍椅上坐了十六年。
“阿金!你拿些干柴過來,一會兒咱生火烤烤甲衣,最近雨下的勤,太潮了!”
“阿金!幫俺們也拿些!”
“阿金。”
這兩個字毫無預兆地傳進明之渡耳朵里,他渾身血液一僵。
下意識轉身朝聲源望去,只見幾個糙漢一邊卸甲,一邊招呼一個干瘦的青年去搬柴木。
明之渡呼氣,皺眉回過頭來,心亂如麻。
記憶里有篇章翻頁,惹得他思緒紛飛。
而剛得到新消息的辛舉松對此并不知情,他大跨步到明之渡身邊,朗聲稟報:“王爺!上京送來的信!崇文帝醒了!但宮中太醫說他心疾加重,沒多少時日了!真是天助王爺!”
“醒了?”明之渡良久才接話,“大梁都這樣了,他頂著那么大的壓力,還有心疾咳疾,活到現在也是不容易。不過話說,他得知明梵嵐殺了他的二皇子,沒氣得再暈過去嗎?”
辛舉松瞇眼,“興許瞞著他了吧?明公主做事決絕,是個狠角兒!”
“不不不,”明之渡搖頭,“本王這位二皇姐啊,比明赫有出息多了,她既讓明郢死了,就不可能對崇文帝瞞下明郢死訊。她一向敢作敢當。”
辛舉松頷首兩下,“王爺!還有一個消息。我們的崗哨兵報,前天不知從哪兒來了名身穿黑衣、披著白披風的少年,他孤身一人盤腿閉眼,坐在上京護城河東邊,一動也不動,看那樣子像是在等人……”
“不是像是在等人,他就是在等人。”明之渡截下辛舉松話茬,“他在等我們。”
“他是?”辛舉松撓頭,對明之渡的話摸不著頭腦。
“如果沒猜錯的話,他是那八清山芝魚宮的少宮主,叫泗子亓。是殷羅和玉如意的朋友。”
明之渡轉動右手玉扳指,輕飄飄如在講故事,“四江轄域水患,他帶著他那蛟龍在翠州江河入海口平災,但那蛟龍慘死了,他怕是把這仇記在本王身上了。”
“那?可需要屬下先帶一隊人馬去將他殺了?也好為王爺開路!”
“不必。再等等吧。”明之渡擺手,“還有三日,直攻上京。”
辛舉松有疑惑就發問:“王爺的考量是?自明公主入京后,您就命令我們延緩攻城進度,是在等什么契機嗎?三日后是什么特別的日子?”
“明梵嵐入主拱日堂,這一局下在上京棋盤的局,本王得先讓子。”明之渡淺笑,“如果現在坐在拱日堂的是明赫,本王就不會顧忌這些了。”
“您的意思是明公主備好了圈套?”辛舉松一通亂想,“她一介女流,有這么大本事?”
“非也。少時本王酷愛下棋,與明梵嵐算是興趣相投,就總混在一處。她看本王比她歲數小,每一局都讓本王三子。”明之渡笑意加深,“而今她回了宮,本王自然要還人情。她一局讓本王三子,本王便給她半月時日。三日后,半月期滿,攻城不必再緩。”
辛舉松知曉緣由后拱手,“王爺英明!此番大業,我們勢在必得,不差這半月!”
明之渡抬眼,“江南金塔,當真拆了?”
“對!據說那玉小圣主光昨日就運出三十車金磚,分發給了江南周邊受災最嚴重的地區,他還砍了閩州的一片樟木林子,自己出錢在四江轄域重建二十四里長堤呢!”辛舉松眼紅,“若我們不用節省兵力,屬下是非得帶人截他十車!那可是純金啊!”
“行了,”明之渡撫了撫袖子,“眼前最主要的,”他抬手指向遠處模糊的城池,“是要拿下這上京城。江南的事,任由他們操心去吧!省得他們閑下來再壞本王好事。”
“屬下知道輕重!沒有王爺您的命令,不會胡作非為的!”辛舉松很是忠誠。
“護好先生。”明之渡忽然囑咐,“翠州的水疹傳播太快,得小心提防。軍營只要出現什么不對的癥狀,就趕緊讓他診治,切莫在重要關頭掉了鏈子。”
“請王爺放心,我們明白。”
大梁皇宮,拱日堂。
明赫坐在木輪車椅,被梅承庭推著進了殿廳。
明梵嵐看到他的那刻,心臟一緊,但她面上絲毫不顯,依舊云淡風輕。
“身體抱恙不呆在寢殿好生修養,頂風來這兒做什么?”
明赫還沒說話就一噎,他偏頭咳了兩聲,皺起眉頭:“皇姐還是怨朕?”
“陛下說笑,”明梵嵐從桌后站起來,走向他們,“大梁成了這景象,就別提那些私事了。明之渡的軍營就駐扎在上京城東十里外,說不好哪日便大破城門了。”
明赫苦笑,扯動嘴角,“朕昏迷的日子,多謝皇姐替朕照看皇宮啦。”
明梵嵐不置可否,沒再跟他打太極推來推去,“你既醒了,有何打算?”
“咳咳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明赫雙唇青白,他按向鎮痛的心口,“朕這身子,不行啦,守住這皇宮,還要靠御林軍的將士們。朕讓老梅在八個宮門都列了兵陣,上京城門千斤重,緊閉了易守難攻,穩住后,朕再、咳咳咳咳咳……寫信給北遼宏帝,借兵收復明之渡占了的那幾個城池。”
“萬若檀?你確定他會相助?”明梵嵐存疑,“他即位不久,北遼時局怕是都還搖擺,此刻他大量借兵于大梁國,對他不利。他肯定清楚這些。”
“會借。”崇文帝胸腔一陣排山倒海,他死咬牙關才不至于嘔出鮮血,喉嚨腥甜,鐵銹味蔓延在鼻腔,他知道自己行將就木,眼眶泛起生理性淚水,他垂下眼皮,喘氣聲劇烈。
“朕時日不多了。但愿上天保佑,等到這麻煩平息……”崇文帝看了看梅承庭,又看了看明梵嵐,他沒有說完后半句,但在場的兩人卻都知道他想說什么。
梅承庭還是勸著,“陛下別這么說,您剛醒身體虛弱,吃兩煎藥必能好多。”
明梵嵐瞥了梅承庭一眼,不做表達。
她這鄙夷的神情看在崇文帝眼里,明赫扯了扯嘴角,“老梅啊老梅。”
“明郢不是本宮殺的,是他對本宮出了毒刃,但經本宮護體真氣駁回而殞命。”明梵嵐冷淡平靜地解釋著,“明黎的腿骨被打斷,又關在天牢過了最佳治療時期,怕是這輩子都難站起來了。雖這些話不是本宮該說的,但陛下身子的狀態……還是得早做打算。”
崇文帝點頭,“朕知道。”他無力地伸出胳膊,“皇姐,你好久沒給朕號過脈了。太醫院這些家伙,一摸著朕的脈就往后躲,怎么都憋著不說實話。請皇姐,給朕看看吧?”
中年帝王臉上有些渴求,似是希望明梵嵐接近他,又似是想以此找回家人溫情。
他眼下堆起滄桑的褶皺,眼角淚水未干,素來威嚴莊重的帝王,而今竟有些可憐。
明梵嵐心臟極痛,她嘴里都發苦,“好。”她搭上明赫的脈。
血虛不定,如蝦游水,時躍然而去,須臾又來,急促躁動卻無力,寒極三陰,亡陽于外。
縱然早料到是這脈象,她親手摸著也是心里一咯噔,剛想收回手卻覺得有些不對,“你中毒了?”明梵嵐望向明赫,蹙眉一瞬結成小丘。
明赫捂著胸口的右手手指不自然微縮,“是嗎?”頗有些明知故問。
梅承庭心跳一滯,可他偽裝的極好,接話順道:“我就說……陛下的心疾沒這么嚴重的!”
“是慢性毒,但根源已久,得在五六年前。”明梵嵐收回手,眼中疑惑外露,“你不可能全然不知。”
明赫又咳起來,打斷了明梵嵐想要繼續追問下去的心思,她越過崇文帝與梅承庭對視,卻見枯木色衣衫的男人慢慢低下頭,躲避她的目光。
這兩個人!她暗暗咬牙,無奈到無語。
“報——城關送來信物,皇上!公主!四公主明昉殿下回京了!”御林軍呈上穿心箭。
“咳咳咳咳咳……這關頭,她回來做什么?”明赫急得不行。
明梵嵐不悅地瞪向那不懂分寸的御林軍,“公主回宮,安安全全請進來就是了!喊什么?誰教你們直入大殿高聲呼喊的?”
那御林軍拱手下跪,不知去留。
老好人梅承庭忙替他解圍,“快去啊!請公主回宮!還愣著干嘛?”
“是是!”御林軍察覺到殿內氣氛冷卻凝固,飛快跑走了。
明梵嵐深吸一口氣,“陛下,你情緒不要有太大波動。昉兒回來是應該的,身為大梁公主,哪有逢亂躲在外面的道理?那是在給明氏皇族丟人!
更何況,清月與她在一處,兩人有照應!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她再次瞪梅承庭,“還不快將陛下送回宿龍殿歇息?有事喚本宮過去就是了。何必推著病軀來回顛簸?”(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