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承庭走出天字牢房,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趕去宿龍殿看望仍然昏迷的崇文帝,也不是去拱日堂找明梵嵐敘舊,他目送安泰司護衛將雙腿重傷的明黎抬上去往太醫院的馬車后,直奔天字牢房外的哨所,差人拿了筆墨紙硯,攬住寬大的袖口飛快寫著什么。
三只戰鷹同時飛離上京,一只去往長林崖、一只奔著孤山玉氏祖宅振翅,另一只,則是朝向四江轄域。
玉如意收到這信件時,眉眼中有顯而易見的不悅,他當著副使張遠的面把梅承庭的親筆揉成一團,輕飄飄丟在了書桌紙簍里。
張遠大驚失色,“玉小圣主,您這是?!司使他定是有要事相求,才送來這信!”
白衣少年嘴唇微動,拿起茶杯潤了潤喉嚨,才回問:“要事?若真有要事,他就該親自來這四江轄域面見我。如此傳信三次,句句催我入京,把本公子當什么了?奴才嗎?”
張遠不敢明面上反駁,只好委婉勸著:“圣主莫要見怪,眼下大梁兵戈四起、江河以南又有瘟疫蔓延,司使在上京幫著皇家主持大局,不親自來是因他脫不開身。
想那淵縉王和那幫土匪早過了熊刺嶺,最多再有十日,怕是得踏過護城河進京!朝廷指派的太醫剛到翠州,那瘟疫的源頭尚沒查到,可國庫卻……”
“國庫怎么了?”玉如意放下茶杯,揣著明白裝糊涂。
張遠察覺到少年語氣漸漸冷凝,硬著頭皮答:“國庫空虛,撐不了多久了。但上至大梁抵抗叛賊的兵隊軍餉武器補給、下至太醫出診治療疫病的藥草,包括災后百姓居所的修復、以及重修四江轄域堤壩……這些,都得用錢。”
“那與本公子有何干系?”玉如意笑了,嘴角的諷刺明晃晃,他望向張遠,“這么多年來,本公子上交國庫的錢少嗎?從海城珍珠郡到寧城玉濟閣,我是做了多少虧本買賣!
我的鑄劍堂開在江湖,他崇文帝一句大梁境內不得私造刀劍,我的鑄劍堂便被封了!
起初我剛遷到上京,他曾派人在暗處打壓我在朱瘦城的留美人莊,害得一姑娘自縊!
本公子大度,不想跟他過度計較。橋歸橋路歸路,國庫空虛是他崇文帝該發愁的,不是我玉如意!”
“玉小圣主!現在大敵當前,困境諸多,您何必再扯著這些陳年舊事不放手呢?”張遠撲通一聲跪下了,身高八尺的中年男人額頭點地,磕出個響兒來,“安泰司副使張遠,代安泰司千名護衛,共求玉小圣主回京一趟!今日您對大梁之恩德,來日我們定以命報答!”
“誰要你們的命?你們的命很值錢嗎?”玉如意翻白眼,慢吞吞喝了口茶。
張遠觀這少年軟硬不吃,也是徹底沒了辦法,他皺眉,嘆出口氣,放棄一般拄向膝蓋,想站起來。
卻不料,少年先一步離座,他朝著靠在門外擦劍的晏枷喊了句,“晏枷!給本公子的瓊頂馬車套上三匹腳程最快的馬!”
張遠以為他回心轉意打算進京,不禁欣喜。
可下一秒,玉如意又吩咐,“順便撥出兩大車隊,分別去到孤山上天鑒和朱瘦城。傳本圣主玉合卷軸之令,將玉氏所有族人都召來翠州長林崖!”
張遠欣喜的表情變成疑惑,“玉小圣主,您這是要?”
玉如意壓根不搭理他,門外的晏枷收劍入鞘,拱手應著:“是!”未問緣由。
“您要走?”張遠連忙站起來,攔在玉如意身前,“召玉氏族人入長林崖是?”
玉如意神色疏離,“玉氏本就已經脫離上京,早不位列于五大貴族之內,你也說了,現下大梁境內兵戈四起、瘟疫橫行,我這做圣主的,不得保證我族人的安全嗎?”
張遠愣在原地,心口下沉,暗道:看來玉如意當真是拒絕幫這忙了。
怎么給梅司使交待呢?
白衣少年邁出門檻,他方走到院里,便聽得院外街道上的百姓怨聲載道,模糊而悲切。有的甚至在嚎啕,喊著“不想死、怎么辦”此類的話語。
遠方烏云密布,上有雷頂聚雨,入梅不過幾日,江河以南好似地覆天翻。
身后傳來張遠挽留的話語,“玉小圣主,求您再好好想想吧!您是當今唯一一個能救大梁于水火之中的人啊!您是大梁的第一皇商,錢沒了可以再賺,若是大梁沒了……
屬下斗膽,說句不該說的,若真讓那淵縉王爺奪了皇位,您與殷姑娘,怎能落得好下場?自古覆巢之下無完卵!崇文陛下他,沒少幫襯您與殷家!你必遭淵縉王忌憚啊!”
“張遠,從十六七年前,我師父去向崇文帝求那蘭陵玉卻被拒的那日起,玉氏與明氏皇族就徹底離心了。”玉如意緩緩垂眼,“我是上天鑒新一任的圣主,我不會替我的族人們,把這篇舊是非翻篇。別說梅承庭傳信三次,就算他傳信九次,我亦然絕不進京入宮。”
“您的意思,是想在這關頭,與陛下決裂?”張遠眉頭深鎖。
“自大梁開國,玉氏就與明氏分庭抗禮,本非盟友,只是利益相同,既為利往,何談決裂呢?我承天意,守國運,不會眼睜睜看著東海那毒蛇搖身一變躍過龍門稱帝,他德不配位,不能連累整個大梁陪葬。但,我也并非是要擁護崇文帝。”
白衣少年眼中有太多太多東西,以至于張遠對上他雙眸時,竟然失神。
玉如意輕輕甩袖,玉合卷軸騰空,鋪展在兩人眼前,閃爍金光拼湊成句。
張遠只望見八個字——
是曰:行麟行臨,當立當離。
還不等他悟透這意思,被派去送信的晏枷跑了進來,她面露焦急:“六公子!江南流民揭竿而起,順著淵縉王匪軍攻下的城池正向上京去呢!據說是不滿大梁皇室應對這天災的法子,罵崇文帝是空殼皇帝毫不體恤民情,要集齊大梁江南四十萬百姓之力,推翻明氏!”
“長林崖可受波及?”玉如意深吸一口氣。
“沒有!”晏枷答得果斷,“許是記掛這些年來您在江南做的善事,他們繞開了長林崖,但探子言,其他翠州城內的武林世家,都遭到了干擾洗劫!流民搶走了很多兵器!”
玉如意頭要炸了。
沉默須臾,他攥拳,真的怒了。
“派人把這群不懂事的家伙給本公子攔下來!大梁都亂成這樣了,他們整個狗屁起義?一幫子老弱病殘舉得動刀嗎?剛受水災,不想著恢復正常日子,討伐皇族是嫌大梁完得不夠快嗎?”他眼神瞥向晏枷,“我姐還在白州?”
“是。”
玉如意咬牙,“不管了!你先以我姐的名義召集江南武林門派子弟,叫他們都出動,想盡辦法在保證傷亡最少的情況下攔住他們!切記,千萬避免百姓與東海匪軍碰面!”
晏枷拱手:“屬下這就去辦!”
“等等!”玉如意忽成一副大義赴死的模樣,“還需你再放出個消息。”
晏枷回頭,“六公子請說。”
白衣少年字字擲地有聲:“三日后,長林崖,我要拆金塔賑災!”
張遠不可置信地望著玉如意,“玉小圣主?您沒開玩笑?”
晏枷更是屏住呼吸,她轉身皺眉凝視玉如意,“您,想清楚做這個決定了?”
“十九層金塔建造之初,是方便我觀星。我為什么觀星?我為大梁國運。如今烽煙四起、水患崩堤,國運微末。蛟龍阿賀尚以身抗洪殞命,我是大梁上天鑒傳人,怎能不做點什么?我在閩州的那片樟木林子早到了收成的時候,二十四里長堤,崇文帝建不好,我卻能建好。四江轄域緊挨翠州,理應由長林崖罩庇!”
少年銀絲玉衣袍角被風吹得搖晃,他姿態中帶著些從塵埃奮起里的高傲。
“告訴那些難民們,若想要生路,就留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