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鐘和陳落雪三朝回門的時候,受到陳家人的熱情接待,當天來的陳氏親友,足有兩百多人。
沈林鐘生怕自己備的禮物不夠,幸好妻子早有準備,多備了兩車。
陳家人一個個介紹,這是哪一支哪一房的,是什么輩份怎么稱呼,生怕沈林鐘認不清楚似的。
一些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就因為姓陳,今日也來參宴。
若只是單純認清,沈林鐘自然沒意見,陳家是大族,人口眾多,分支旁系更是數不過來,是北境第一旺族。
但讓他不喜的是,這邊才認了清,就有輩份長的高傲提出,自家兒郎文武雙全,可進海軍做一校尉。
沈林鐘很認真地解釋,海軍征兵是極嚴,不論是誰都得正式報名入伍。
就連他的堂弟,都是先進新兵營,訓練了幾個月合格之后,才正式加入海軍。
但陳家人不信啊,你堂堂宜安侯,海軍幾大將軍之一,皇后的兄長,太子的親舅舅,安排幾個年輕人進海軍,你還推三阻四的。
這邊在求官,那邊就有人來求財,說自家什么產業是極好的,可因為奸人所阻,沒能納入海商協會。
這點小事,宜安侯一句話就能解決,幫他們將幾個產業加進出口當中。
再有就是,皇后娘娘的銀行在招管事,請宜安侯推薦幾個陳家兒郎進去。
當沈林鐘被包圍住,聽他們七嘴八舌地提要求,好像自己是寺里許愿的神像一樣,只覺可笑無比。
他從回門之初的緊張,到見陳家人時的驚訝,再到此時的厭惡,絲毫不加掩飾。
怪不得妻子極少跟陳家人往來!這就是世家大族啊!真讓人大開眼界。
被女眷包圍的陳落雪情況也差不多,母親才抹著眼淚表達相思,相思之語沒說兩句,都沒問她婚后生活怎么樣?
轉口就說幫她幫襯兄長,幫襯弟弟。還語重心長,好像真心為她著想似的道:
“女子出嫁之后,在婆家的地位,就看娘家兄弟。”
“你幫幫兄弟,他們做了高官,你臉上才有光。”
母親只是讓她幫兄弟,祖母就更有趣了,直接推出幾個旁支族妹,讓她帶到沈府做個伴。
反正那宜安侯早晚要納妾,與其便宜了旁人,不如自家姐妹同處,豈不更好!
待出嫁的姐姐過來,她以為終于能聽到幾句知心話,能有個人真的關心她,沒想到姐姐的嫉妒不加掩飾。
當年父親要送人給還是凌王的陛下為側妃,本來是挑中姐姐的,但母親非阻著讓了妹妹去。
若不是當年母親一攔,今日嫁給宜安侯的就該是她了!
“你搶了我的機緣,就該回報我,你姐夫如今閑賦在家,你和宜安侯想想辦法,給他安排個一官半職的。”
陳落雪看著滿屋熱鬧喧嘩,只覺這場回門宴就是一場天大的笑話。
都說沈家人是農戶粗人,可新婚三天,她在沈家得到了從未體驗過的尊重和關愛。
就連婆婆也只是言語溝通有點困難,從未讓她立過規矩。
公公和善,祖父慈愛,完全將她當成自家小輩,從不挑禮。
可回到家,這看到的哪里是家人,個個都是想從她身上吸血求利的螞蟥啊!
當年明明是姐姐哭求母親,不要讓她去,她怕死在幽州。
她就站在窗外聽的一清二楚,母親跟父親說,她身體好,命硬,能吃苦,讓她去。
如今卻變成了,她搶了姐姐的機緣。真是可笑啊!
這頓回門宴,夫妻兩一個在男客宴上,一個在女客宴上,皆吃的味同嚼蠟,痛苦不已。
本來是打算在陳府住一夜的,但陳落雪堅持吃了午飯就走。
回沈家的馬車上,一向自尊自強的陳落雪,第一次在沈林鐘面前流下委屈又心灰的眼淚。
沈林鐘一句也沒提回門宴上的事,只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輕聲道:
“以后,一切有我。陳家,你不想回,就別回。”
陳落雪重重點頭,同時下定決心,若陳家人敢借她的名義,做出枉法之事,她一定不心軟,不留情!
他倆本來是有一個月婚假的,可馬上就要到陛下南巡的時候,兩人哪里有心情放假。
回門宴之后,沈林鐘打點家人回老家的行禮,安排下人和護衛。陳落雪則去打點皇后的行程。
冬素一再說,有各部官員在,你們倆安心去基地海邊渡個蜜月,可惜兩人都不聽。
沈家人對要回光州一事,那叫個高興啊,在京城的日子再好,再舒坦,可人就是戀故鄉。
最歡喜的當屬沈爺爺和二姨母,二姨母已經請莫修謹在城里給她置了宅子,她這次回家,要把一家人都接來。
山山那個里長也別當了,孫子孫女在光州沒有好學校,耽誤前程。冬素說了,來京城能進皇家幼兒園。
阿爺則是掛念他的魚塘,還有大白鵝和小黑狗,上次走的匆匆,這兩個看家的寶貝都留在家里了。
雖然劉管家來信說,沈家的產業他都讓人看著的,一點也沒荒蕪。
可阿爺還是不放心,再說,他可是沈家村的村長呢,如今又是豫中商會的會長之一,他得回家鄉給更多的鄉親帶來致富的產業。
茶葉可以多種,咱宜州的茶,可是出口特供,多少都不嫌多。
當阿爺跟家人商量,他們不跟著帝后去長安,出了幽州他們就先一步回宜州,取得全家人同意。
仲陽當跑腿的,進宮跟冬素說這個消息,冬素苦口婆心地讓他回去勸勸阿爺他們。
以前村里人不都盼著能去一趟長安嗎?這回大家可是跟著陛下一起去,游覽長安景色,看看那座千年古城,不想嗎?
然后阿爺很肯定地回答,不想!
要是不說回宜州還好,這一說要回一趟老家,個個都恨不得插翅飛回去,哪里還有心情跟著大隊伍一路走走停停的。
冬素沒辦法,只好尊重阿爺的決定,跟凌墨蕭說一聲,阿爺他們先回宜州。
凌墨蕭雖然也很遺憾不能帶阿爺去看一看長安風光,但他也尊重老人家心愿。
帝后出游那是極隆重之事,為了不影響中樞運轉,凌墨蕭是將隨行官員一減再減。
冬素也一樣,女官只帶了小滿。
因為陛下自千都以來,春、秋狩獵活動都沒參加過,禮部對安排陛下出遠門這件大事,很是興奮。
一種終于有機會大顯身手的感覺,那是事無巨細,都安排的極為妥當。
先是車隊出幽州,再是水路轉河道,一路直達長安。因為陛下要沿途巡察農、工業,各州城都要停幾天。
但跟前朝皇帝出巡不同的是,前朝皇帝出巡,幾乎是以全州的財力,供養皇帝到來的那幾天。
等皇帝一走,整個州城從上到下,都要窮上好幾年。特別是底層百姓,還有臨時征稅的情況。
給皇帝蓋行宮,也是給百姓強加徭役。
但帝、后這次出巡則完全不同,行宮是由工部蓋的,也不用新蓋,只要在當地挑一家權貴或士族的宅子,修繕一下。
一分錢也不讓地方官府出,更不會讓地方百姓免費出勞力,就算要征用民工,也會給工錢。
更不存在征稅之事,戶部的政令已經各州傳開,帝、后這次出巡就是給地方解決問題的。
千萬別學前朝地方官那樣做表面功夫,弄虛作假,要據實以報,讓帝、后看到當地的真實情況。
就差直白地說,帝、后是去給你們當地發福利的,趁機讓皇后給你們引進一些商業,給些農科院的良種,那明年你們的政績就直線上升了。
陛下是去看土改政策的,當地要是有據不補繳田稅的士族,有為禍百姓的豪強惡霸,趁機趕緊上報,讓陛下為你們處理了。
至于山匪土賊之流,自從陛下登基之后,就派兵嚴剿,除了嶺南、滇州這邊邊城,還會有綠林活動,整個北境都找不到一個山匪水賊了。
總之就是,這次出巡,帝、后都不是游山玩水的,就連去長安看太皇太后,也只是順帶的。
凌墨蕭主要是看土改政策的執行情況,還有巡查水利,這幾年不光是國庫,皇后的私庫也往水利上面投了不少銀子。
還派出很多墨門精英奔赴長江、黃河兩岸,興修水利。
總得去看看成效,不管是地方官員上報,還是派出巡察使,凌墨蕭覺得都沒自己親眼看過有效。
再則是各州城田的耕作情況,凌墨蕭認同冬素曾說過的話,看地方官府是否有作為,直接看當地田地的耕作情況是最有效的。
若當地官府重農少苛稅,沒有農人會放棄土地,便是邊邊角角的小塊田地,或是山地、坡土等難耕作的田地,也絕不會放它荒蕪著長草。
當地若連荒山荒地都有種植,則說明官府效應朝廷政策,鼓勵百姓開荒。
而官府不重農,或是地方士族權貴太多,霸占良田,百姓只能當佃戶租種,或是直接棄了農戶,那便會有很多荒地。
別去管地方官怎么上報政績,只要往田野里走一圈,還不能只走官員陪同的路線,多讓一些隨行官吏,四處走一走。
看看田地,跟地方百姓聊一聊,問一問是佃戶多還是農戶多?便對當地農耕情況知曉大半。
便是地方官和士族權貴聯合,想瞞天過海,也瞞不下去的。
凌墨蕭當時聽了很是感慨,試問天下貴婦貴女,還有哪一人能對農事如此了如指掌?
也只有他的皇后!
當聽到冬素擔憂地方官和士族聯手,意圖瞞天過海時,凌墨蕭冷笑一聲:
“無妨,朕腰懸天子劍,不是好看的。”
“斬得了權貴、士族,也斬得了貪官污吏。”
他巴不得有士族不尊政令,死撐著不愿意土改呢!如此一來,正好能殺雞儆猴。
沈冬素同樣有很多工作,她要看各州城女官的工作情況,醫院、學校、工坊、郵局、銀行等等,都是她要巡視之地。
真正要開闊眼界,看一看大夏河山的,是大寶和小寶,兩個小家伙還沒出過幽州呢!
就算是后世普通人家,孩子暑假也得帶出去見見世面,總不能作為太子和公主,連皇城都沒出過吧!
她唯一擔心的就是三寶,還太小,這一路舟車勞頓的,生病了怎么辦?
為此除了隨行的太醫,她還帶了幾個擅治小兒的女醫師。
正式出發這天,天氣極好,五月底雖有暑氣,可還不像六月的陽光那么曬人。
幾乎全城的百姓都來圍觀帝、后出巡的隊伍,留守的百官送到城門口。
就連冬素自己,也是第一次全面看外城,從當初她規劃擴城到現在,已經好幾年了。
當初她規劃的外城區,已經成了城區,因為工部又在規劃新的外城區,再次以環的形式擴建。
豪華的大馬車窗簾掀起,冬素看著煥然一新的城區,有種夢回前世的感覺。
當年她來時,那個老舊殘破的幽州城,當真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啊!
她最驚訝的是,外城竟然擴渠河道,直接跟海港連通,雖然巨大的海船無法通行,但送貨的普通船只往來頻繁。
這條河道能通往運河,也就是往內地運送貨物,也變得方便快捷很多。
怪不得大哥說,如今去基地坐船半天就能到,再不用像以前那樣騎馬還得在路上休息一夜。
海商的繁華是帶動地方經濟最快的辦法,修路修橋修河渠這些事,有時候朝廷不急,海商們就急的不得了。
各大商會自行捐贈錢款,向工部申請修路開渠,朝廷自然樂見其成。
那些從長安來的官員只覺跟聽天書一樣,要知道還在長安時,地方要修路鋪橋,要商人捐款的,商人都會百般推脫。
一條路修了幾年也沒修好,不是這個州城叫沒錢,就是那個州城說遇到天災,或是說人手不足,反正理由極多。
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商人送錢給朝廷,求著朝廷真正下達修路開渠的指標,派工部去監工。
冬素聽到這些官員的疑惑時,心中好笑,那能一樣嗎?
以前的商人都是權貴、士族的錢袋子、狗腿子,你見過打工人自愿出工資,然后求著加班的嗎?
現在商人不光不再受權貴、士族掌控,有了自由,加入皇商會,還能給后輩爭取到科舉的權力。
而他們修路開渠,一是能更方便行商,能到內地買到更低價的貨源。
且皇商會有積分制,向朝廷捐贈的銀錢能兌成積分,不同積分欄位有不同福利。
最高級的當然是為后代爭取到科舉名額,另外還有名入地方志啦。
有資格在內城買房產啦、其名下海船可增加航線、或是增加出口額度、增加銀行的貸款額啦等等權宜。
當然,也有人說這就是朝廷要商人花錢買福利,將那么嚴肅的政策沾上銅臭氣。
可這個制度不管是對朝廷還是對商人,都是互利雙贏的啊!對偏遠縣鎮的百姓更是盼都盼不來的好事。
誰不希望能通車的大馬路修到自家門口!
總之就是,如今的商人都夯足了勁在這個大時代,取得財富和地位。
那情況能跟長安為國都時相比嗎?
可笑的是,還有長安來的官員感嘆,如今的京師沒有一點作為皇城的風姿,三教九流的人都能進進出出。
人人都是風風火火的,想找個清靜地都難。
雖然有不少人附和他的觀點,就是,以前長安城多安靜啊!宵禁鐘聲一響,誰也不敢亂走動。
而幽州只有皇城有宵禁,其他區域都沒有宵禁!魚油燈火徹夜長明,碼頭更是何時都有船進來卸貨。
再則就是,長安的許多園林都屬于皇家、權貴,他們這些官員進去賞景品茶,飲酒吟詩,再邀名妓同行,也能傳出一段佳話。
你看幽州,只有祭祀等皇家活動之時,園林才會清空,而平時,平民百姓花幾文錢買個票,也能進去玩樂。
當然,也有地方是嚴禁百姓進去的,可官員在那種地方,哪里有心思飲酒吟詩的。
陛下自己是個工作狂,也見不得麾下百官閑著,誰敢尸位素餐,陛下能當場讓你丟官。
陛下對百官的態度很明確,朕也不想做你們口中的明君,隨史官怎么寫怎么記,朕都不在乎。
冬素聽說某些官員私下之語后,只覺好笑,當然,這樣的官員啥時候都有,后世也不少。
可惜你們遇到凌墨蕭這個皇帝,加上公職員考試已經成了正規,你們想偷懶摸魚,有的是人想頂你們的位置。
冬素覺得百官這么容易就同意帝、后南巡之事,就是因為想趁皇帝不在京城,偷懶松懈一下,讓皇上的鐵拳也去打打地方官。
數里長的隊伍出了京城,冬素便請阿爺上車,跟他聊一聊他們先回宜州的事。
二姨母也同來了,回光州的人中數他倆最為高興。他倆說先回家把家里收拾好,等冬素他們回家時,正好一起過年。
冬素忍不住再三叮囑阿爺,往宜州水路短,多是陸路,一定不要心急趕路,早晚趕路,中午就在驛站休息。
天又熱,萬一熱生病怎么辦?如今這一路驛站可多了,要聽禮部官員安排,咱慢慢走。
這次回家大哥和仲陽都沒回,大哥要留守海軍,高麗、新羅、倭島那邊還有叛軍,不可能不留大將大京城。
仲陽是準備明年科舉,若是跟著回家,這大半年都無法好好溫習。不管哪個時代,沒有任何事比孩子高考更重要。
更何況這個時代的科舉,是比高考更難百倍的。
莫修謹、甲十八、丁啟這些至親各有各的重任,同樣做不了護送的工作。
唯一能陪行的男性至親,就是青牛了,可冬素總覺得青牛不可靠,還不如禮部官員靠得住。
阿爺和沈父卻很信任青牛,說當初被姜家人幫著,從光州到幽州時,一路都是青牛照顧他們。
連一向不喜歡二房的人的蔣氏也說,那時她暈船,確實是青牛照顧著。
冬素看著人高馬大的堂弟,很難跟小時候那個流鼻涕、貪吃愛哭的青牛聯系起來。
她鄭重地問青牛:“這一路,你能保護好阿爺和你大伯、大伯母嗎?”
青牛穿著七品武官的官服,依舊不敢看冬素的眼睛,低頭行禮道:“娘娘放心,我一定會護好阿爺他們。”
阿爺忙笑道:“得出了北境,咱們才分兩路走。還得好多天呢!”
很快到了翼州,冬素知道凌墨蕭一直想抓一個士族來殺雞儆猴,但她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人撞到槍口上。
翼州的行宮是當地最大士族陳家的園林改地,也就是大嫂陳落雪的娘家。
對于能招待帝、后,陳家人是極為光榮的,因為陳落雪的關系,將自己歸納到皇親國戚當中。
就像跟沈林鐘要官要財一樣,整個陳家人都幻想著,帝、后在行宮住得滿意,然后大肆封賞陳家。
結果讓陳家人很失望,首先陳家園林被選為行宮后,就被工部和禮部官員接管,帝、后一行住進去之后,甚至都沒召陳家人請安。
而陳家人要宴請帝、后,則被禮部打回,就差明說,憑你們,有什么資格請帝后?
而是說,帝后有旨,這一路不憂民,不食行宮外的東西,不設宴,不收禮。
特別是地方官要進獻美人的,早點歇了這心思,陛下從不招歌姬舞娘。
陳家人給禮部官員送禮,希望能打探到陛下的喜好,決不能真龍過家門,不,是住進家門,卻獻不成寶吧?
禮部官員根本不收禮,陛下只在翼州住一夜,你們安份守已就行了。
偏偏就是有人不安分啊!
旅行的新鮮勁一過,就是累。
大寶、小寶吃了晚飯,沾床就睡,冬素也累的很,照顧三寶早早睡了。
只有凌墨蕭,正在聽提前派出去的監察官吏上報,翼州農耕情況和土改制的推行。
另外將皇后要考察的事項也給明察暗訪了,女官、醫院、學堂等機構的推行情況。
等聽到翼州士族只有一戶,未能依法補田稅,上繳人口之外的田地。
而這一戶,正是陳家。
燈光下,凌墨蕭長眉一挑,連連冷笑。
真是有趣啊!難道陳家以為,將園林獻給皇家做行宮,女兒嫁給宜安侯,就能讓他網開一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