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珠崖城的子城/內城東北角,被稱為小宮城/行在、老苑,也是南海公室最初的聚居地,祖廟所在的宮苑中;一處守衛重重的緊閉佛堂,正當是燈火通明;倒映著金碧輝煌、莊嚴肅穆的浮雕壁畫,宛如超脫了凡俗的清凈世界一般。
而在居中無數持樂、歌舞的飛天,層層環繞的華麗天井與穹頂下,是整體成型數丈高的大白檀水月觀音像,正在宛如光焰一般的重重彩雕背景中,撐地扶膝、單腿垂坐;在祂滿是悲憫與慈笑的注視下;一個素衣結發的身影正禱念著。
雖然為了虔誠素凈,她身上并沒有任何多余的配飾,也未曾刻意的裝扮過;但光是跪坐在蒲團上,便自有讓人屏氣吸聲,不敢滋饒和冒犯的貴氣與雍然;她正是當代南海公室的女主人,朝廷以親王婦之禮,納入玉冊之首的韋氏大妃。
雖然,此時此刻她已經上了年紀,但依稀的丹鳳眼、柳稍眉和圓潤富態的面容,依舊可見當年貴為國朝宰相世襲的大韋氏女,嫁入南海公室時的風華絕代。就宛如從上古名家所著的《女史鑒》《洛神賦圖中》,走出來的畫中仙班人。
因此,哪怕是這是一場充滿政治色采和巨大利益權衡的婚姻,她也曾經得到過老公室主的專寵椒房,并為之陸陸續續生下了一干兒女;直到年華不再、聲色漸衰;卻依舊能通過陪嫁的滕妾、女官和侍婢,牢固維系著夫君身邊的影響。
也由此獲得了巨大的威望和追隨者眾,以及由右宮延伸而出的諸多權柄、人脈和潛在勢力;尤其是她的娘家人,在這個過程當中,提供了無可忽略的巨大助力和推動。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已經成年開府的南海嗣君,并非她的骨肉。
但是,最初她也沒有太多的奢望和渴求,與這位嗣君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還算是彼此禮敬克制、相安無事。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卻逐漸走上了隱隱的對立與抗爭;在一系列積少成多的細小矛盾沖突中,最終變得成了“母慈子孝”。
也許是因為,她膝下撫養的兒女,逐漸長大成年;有了更多的渴望和訴求。也許是因為,水雖在大妃/右宮旗下的那些人,已然不甘寂寞,指望著更多進步的機會;或者,純粹就是來自娘家韋氏大宗的影響和推動,讓她生出了僥幸理。
為什么南海公室的偌大基業,就不能由自己血脈的骨肉繼承;而是聽憑一個對自己生分且隔閡的嗣君,就這么按部就班的水到渠成呢?到時候運氣好一點,也就是個空有體面的尊貴象征;運氣不好,那就只有骨肉分離,幽閉終老了。
一想到,她和膝下的兒女們,在未來的諸多命運前程,只能仰仗這位兄長/大君的鼻息和施舍恩憫;她是在有些不甘心……所有的事情,就這么一步步走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但當她終于逃脫安定下來冷靜回想,卻又不免心有所感。
因為在許許多多事情的背后,未嘗不是存在著某種,推波助瀾的無形大手;其中或有來自娘家韋氏大宗的順水推舟,又或許就存在著那位,公室之主/主父大王的影子。這老貨不愿直面嗣君,卻把自身推在前頭,充做侵扎和斗爭的牌頭。
當初她或許有所察覺和所感,但在切身厲害與兒女親倫的裹挾下,已然無法回頭了,甚至謀求緩和都做不到了。現如今,顯然這老東西的權衡之道玩不動了,再加上一些暗度陳倉的虛實推動,讓那位嗣君自覺走投無路,決意孤注一擲。
也由此露出了偌大的破綻,在嗣君天然擁有的大義名分上,失卻了人倫正理;但未曾想到,在多方達成一致的共進/聯手之下,以偌大優勢乘虛而入的逼宮,還是在已然得手的最后一刻,就因為突如其來的外力介入,而居然功敗垂成了。
她也只能在事敗擴散的最后一刻,舍棄了在宮中和廣府的多年布置,倉促逃遁了出來。韋氏甚至還不知道,當場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唯有來自世妃小韋氏宮中的眼線,冒死給她通風報信,才令她在嗣君一黨攻殺過來之前,僥幸脫身。
嗣君在廣府監守了多年,自然是盤根錯節、根深蒂固到,連公室主想要直接處置他,也要投鼠忌器、思量再三。但在廣府之外的地方,尤其是他常年所忽略的海南大島,卻是韋氏以大妃身份和權宜,多年深耕和滲透的潛在退路之地。
或者說,早年隨著韋氏陪嫁過來,眾多侍臣、親從和衛士,還有那些女官、女史、侍婢們;足以讓她以大妃的名義,委以要職或是差遣外放,指配賜婚或是締結親緣;花費二三十年滲透和浸潤,羅織和經營出一張深入地方的勢力網絡。
現今,便就是逃出生天的她,全力發動這張網絡;為自己爭取那一線生路和轉機的時刻了。她當然也可以繼續外逃,從海南登船渡海北上,只要進入國朝的地界;膽敢犯天下之大不為,困禁君父、迫害母妃的南海嗣君,也就鞭長莫及。
反而她可以獲得娘家的蔭庇和保護,繼續享受與大妃身份相匹配的富貴優遇;乃至在國朝的宗藩院內,公開申訴這位嗣君的大逆不道之舉;令他遲遲無法獲得來自國朝的追授和承認……也許有一天公室因此內亂,由朝廷派兵撥亂反正。
但也就僅限于此了,與她這個作為由頭的大妃,已然別無干系了。就算朝廷會扶持起她的子嗣,但未必會準許,讓她這位大妃繼續站在幕后影響局面。她并不甘心就此放棄多年的經營,那些追隨者更不甘愿,舍棄在嶺外所擁有的一切。
現在,諸多暗藏的底牌和積累的額籌碼,都已經拋投了出去;也引來了意料之外的協力,接下來就只有聽天由命/奮起一搏了。也唯有在這密閉獨處的佛堂內,韋氏才能夠放下人前,所刻意維持的莊重森嚴,獲得片刻的安寧與心神清凈。
畢竟在太平歲月過來的當下,要公然對抗廣府的公室,哪怕是嗣君掌握下,權柄受限的公室;也是件令人壓力山大,難以想象的駭然聽聞之事。那些愿意響應她這大妃的號召,而附驥其后的各方勢力,藩屬使臣,也沒幾個動機簡單的。
這還要多虧了天象之變以來,公室不斷的加征貢賦,增擴練兵討變,籍以對領下地方的支援,持續擴大支配之故。此輩各自的訴求和指望,在新擁立的小公室主,無法正常親政的情況下;也需要事實維持局面的韋氏,居中協調和梳理;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旬之故,卻讓她殫精竭慮、神思勞損的,宛然度日如年;尤其是不久前突然驚聞,那個反亂逆子差遣的討伐軍,不知何時已然殺上了海南大島;穿越了島中山脈的阻隔,堂而皇之的出現在珠崖城下;她一夜白發驟生。
但好在,這些討伐軍輕兵勞師遠來,明顯攻堅的準備不足;又初戰多勝,不免驕狂得志、輕敵失策;將一場城下輕取的勝果;變成陷入城區內的絕境困戰……根據最后的匯報,城外大營已被外援之師焚毀,困戰城內之敵已成無根之木。
雖然,付出的代價有些慘烈,但只要成功擊破和殲滅這一路討伐軍;島內的局勢自然發生偏轉。等到那個悖論逆子,再派更多兵馬前來攻打;也許就要面對的是,島內大部皆反、島外外援不絕的局面。說不定,連得到消息的韋氏大宗。
都會派出暗中的支援和協力。畢竟,也就是這些年開始,尤其是在天象之變后;來自大唐中樞的韋氏大宗,也逐漸暗中加大了,對于她這位外嫁多年的女兒扶持;基本上是要人給人、要錢給錢,要物資就是整船隊,整船隊的輸運過來。
下一刻,緊閉的觀音堂大門,突然被人自外而內的撞開,也帶進來了隔絕在外的諸多聲囂和嘈雜。那是隱隱響徹在城內的攻戰和廝殺聲,還夾雜著各種慘叫哀鳴和哭喊陣陣;頓時也打破了熏香裊裊的佛堂內,刻意維持的靜謐與清馨。
“冠宇,你……”韋氏大妃不由別眉,錯愕而惱怒的看著來人;那正是她的得力支持者之一,也是這次發起反亂的核心成員,城中重要勢力的領頭之一;官拜海南宮廟使、宗廟衛都指揮、北苑總監的梁枕,字冠宇,也是現今的大司馬。
當然了,他還有一個潛在的身份,就是韋氏大妃剛嫁到南海公室時,就締結下潛在的淵源,并一直保持著穩定聯系的仰慕者。為此他甚至迎取了,追隨韋氏陪嫁而來的族妹之一,而從此在眾多公室子弟中,獲得一飛沖天的機緣和推力。
然而,這位新公室的得力干將兼心腹大臣,此刻卻是滿身血色與煙塵,鑾兜下的須發焦卷干枯,臉上還帶著小片的燎泡,開口就艱澀嘶啞的叫喊道:“右宮,還請速離此處!”隨著他話音方落,突然遠處響徹一陣巨震轟鳴以及慘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