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非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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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的富庭宮內。江畋也在品評著,這位來自南海本家的宗廟使者。同時,查看著行人司這些天的交涉記錄,以及暗中盯梢和跟蹤調查其側近的成果。最后才微微側頭道:“看來,是南海本家有人在找事。”
“早年那些余孽,在本地多次謀刺、煽動反亂不果,如今卻是跑到嶺南去興風作浪了。不過,這位青山候,倒也是個妙人,直接生受了好處之后,居然就這么輕易的私自透漏出來。看來,廣府那邊也未嘗重視。”
作為當初痛下狠手,清洗前世子及其朋黨的后遺癥之一;就是作為公室對外交涉往來,兼帶消息打聽、情報收集的部門——東海行人司,同樣遭受了不同程度的重創;一些原本布局多年的外線和暗子就此失去聯系。
現有的人手大多數是重新招募,以及后續訓練和安插的;最多潛伏下去和經營身份,也不過數年的光景。因此,在對外的消息渠道和活動能力,尤其是南海公室所在的廣州都督府方面;就不免有些失能和被動了。
“臣妾以為,南海的宗家,或許不在意這些枝節,但卻不介意籍此由頭,設法介入本地的事務。”端坐在側的沈莘,亦是微微別眉提醒道:“畢竟,一旦君上踐祚接掌家門,南海大可籍此,交涉和索要更多條件?”
“若只是如此,倒也罷了,只怕宗家有人人心不足,還有更多的謀求呢?”身處容華夫人/承徽沈氏,同樣開口道:“江郎……少君或許有所不知,當初的君長接管家業時,與南海宗家亦是有所抵牾,乃至爭議的。”
“只是當時圣尊(堯舜太后)尚且在世,力排眾議支持君長在位;又派人居中調和和交涉,拿住了關鍵性的憑證,導致當時的南海宗家,籍故貶斥、流放了一批,暗中牽連夷州變亂的宗族子弟,這才平息事態。”
“原來,那些人更在意的是,堯舜太后的殘余影響,自然看不上一個體弱多病、難以視事的世子了!”江畋卻是嗤聲笑了起來:“現在公室繼立在即,恐怕有人是坐不住了,或者說,不打算在繼續隱忍下去了么?”
“所以,這位宗廟使者,只是個明面上招搖過市的幌子?”沈莘卻是聞弦歌而知雅意,輕輕擺動花間流螢的團扇道:“真正的手眼,還在他的側近人等之中;妾身以為,少君沒必要前往廣府;只要有合適的托詞……”
“因為,我自有前往廣府的理由,就算這次規避了,遲早也要走一遭。”江畋看了一眼,視野面板中跳出的任務提示,輕輕搖頭:“我不但要去,還要將那些新近招攬的異人都給帶上;才方便暫時遮掩一些東西。”
“更何況,為何只能被動應對?其實我們大可主動一些。若沒足夠的證據,就設法營造出相應的憑證,或說是嫌疑;至少,在我出發前往廣府之前,將南海那邊有人暗中生事,妄圖干預夷州傳續的聲勢造出來。”
這時候,外加傳來了通秉聲,緊接著一份毫無標識的便箋;被呈送到了江畋的面前。他只是看了兩眼,就不由嘖嘖有聲道:“看來,就算是這位宗廟使者的手下,也是用以掩人耳目的棋子爾,真正暗手在海上。”
作為東西南北往來通衢、海陸商貿發達的夷州大島,其他什么東西有可能缺少;但最不會缺少的,就是穿梭于沿海風浪中的走私販子。這種東西就像牲畜身上吸血的氓蠅一般,歷代以降總是抄之不盡、查之不絕。
因此,長久沿襲和拉鋸下來之后,也與夷州地方、沿海官府,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動態共存。官方力量會定期對其發起圍剿和肅清,但一般重點打擊其中日益做大的團伙和幫會,同時放過那些松散的鄉土小團體。
直到某些存在重新崛起、發展壯大,變成新的潛在打擊對象和完成業績的目標。而前任的死鬼世子,因為不方便動用公室明面力量的緣故;所以在暗中深度插手和控制了,東南沿海的走私渠道和眾多團伙/勢力。
一方面籍此大肆斂財和變相挖公室正當生意的墻角,一方面也籍此在內陸,獲得大量的素材和人口。同時,還利用夷州本地的沿海港灣、漁村,為此類中人提供庇護和補給窩點;構成了十二元辰之一的勢力版圖。
因此,當江畋取代了世子身份之后,就毫不客氣的清洗內部,并出動公室軍隊圍剿了,這些長期助紂為虐、藏匿銷贓的據點和窩戶;前后搗毀查禁多達數十處,逮捕和查獲涉事人等數以千計,所獲財貨以百萬計。
這也構成了后來,加大夷州近海巡檢水軍投入的重要本錢。但還有一些牽涉較小的,或者情節不是那么嚴重的走私團伙;在公室秘密登記在冊后,就被高抬貴手暫時放過一馬;但同時也重新劃定了各自活動范圍。
唯一的條件和代價,就是任何外來的人和事物,想要通過此輩所掌握的渠道和航路,進入夷州本地的話;就必須火速上報,以為及時撇清干系。但沒有想到這么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閑手,居然在當下發揮了用處。
隨即,身為世子妃的沈莘,也拿起這張便箋看了一眼,不由面露驚疑道:“馮氏,竟會是馮氏的人?難不成是嶺南國臣五脈八葉,獨居翹首的高州馮氏?”江畋卻搖搖頭道:“既然是海上,那更大概率是萬安馮氏。”
所謂的高州馮氏,乃是嶺南的土族大姓,祖上可以上溯到南朝割據嶺南,又歸義中原朝廷的土族/寮俚大首領冼夫人,及其丈夫高涼郡太守馮寶的后裔。后來高涼郡改高州,在當地開枝散葉的后人也以高州為郡望。
只是后來馮氏的各脈,沒有什么出過出色人物;所以到了有唐一代,已泯然與諸多土族當中。直到開元年間才出了一個奇人,就是自小被人拐賣閹割為私白,又通過流放嶺南的宗室,轉送給臨淄王府的宦官高力士。
作為權傾宮內外、貪財好聚斂,卻在大事上不糊涂的一代大宦,他不但深得天子的寵信和仰賴,同樣與諸位皇子、宗王的保持關系良好。因此,當高力士認祖歸宗馮氏之后,也被愛屋及烏的追蔭父母在內家門數代。
同時娶妻名門出身的元氏女,又在宗族中挑選子弟認在膝下撫養。因此,在這個時空的高州馮氏,得以高力士蔭澤甚多。后來梁公派人南下經營廣州都督府,高州馮氏出身的馮氏兄弟,就是首任廣州刺史和市舶使。
等到明皇天子龍駕上賓,陪伴了一生的高力士,以近百歲高齡回到嶺南祖地養老;他的繼子及眾多孫輩,也自然而然成為了,最初分封南海的梁氏一脈家臣。因此沿襲至今,已然成為南海公室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是,萬安馮氏則是一個例外。其祖上則是源自海南大島的土族,羈縻治下的萬安州境內;當地出身的一代大海盜馮若芳。因此其橫行南海多年,劫掠無數外邦船只而鮮有敵手;被當時往來南海客商尊稱為“龍王”。
其麾下號稱部眾成千上萬。萬安州境內的田莊阡陌縱橫,南北三日行,東西五日行,村村相次,總是若芳奴婢之(住)處也。常用乳頭香為燈燭,一燒一百余斤。其宅后,若芳木露積如山,其余財物,亦稱此焉。”
詳見唐代日本僧人無開《唐大和上東征傳》。其間更是接待和贊助過,順海流漂泊至此的一代名僧鑒真,也留下不少傳聞和軼事。因此,當梁公派人經略南海,并且興兵登陸海南島后,他就十分順滑的跪服歸順了。
不但帶著諸多親族子弟,大張旗鼓的親自前往廣州投誠;還順勢交出了萬安州的田莊地盤,以及麾下的諸多劫掠船隊、部眾。因此,作為某種榜樣和示范,他也得到了相當豐厚的優待和禮遇,不但洗白上岸為朝官。
還得到了興南候的世襲爵位,以及位于安南都護府境內的大片食邑。就連原本被天家敕封給,雍國大長公主的沐湯邑/陪嫁地——海南大島;都有萬州馮氏用以祭祖的一席之地。沒錯,唯二的另一處陪嫁便是夷州島。
從某種程度上說,通海公一脈與南海宗家諸流各支,都是出自當年雍國大長公主,嫡出第三子瀛洲公的后裔。只是,到了江畋前身的這一輩,才因為那位“堯舜太后”的私心和暗中布局,而被暗中截斷和雀占鷲巢了。
所以,作為理論上最后知情人的容華夫人沈氏,也成為了當下唯一的破綻,也是公室傳續正統性的潛在弱點。所以于公于私,江畋都有必要將她打上自己的印記。話說回來,馮若芳的族人子弟,因此世代前程發達。
伴隨著南海公室/廣州都督府,在海外的征拓大業;散布海外各地的馮氏子弟,亦大展拳腳、建功立業無算;一度被時人戲稱為“陸上梁門,海上龍王/馮氏”。當然這也引發一系列后續事端,導致家門被整頓和拆分。
盡管如此,迄今為止的萬安州馮氏,還是國朝第一流的海上力量,被朝廷敕封為“光榮水師”的廣府海軍,及其海兵戰隊中;最資深的水軍世家之一。同時,在海外諸侯外藩中,擁有數個馮氏支系建立的藩領、邦國。
但無論如何,不管是高州馮氏,還是萬州馮氏,都是眾所周知南海公室的臣下淵源;居然偷偷摸摸的帶人持械入境夷州,這就是天然送上來的把柄和理由了。因此,沈莘不由起身行禮道:“恭喜郎君,心想事成了。”
“姑且還不急,才剛剛上島而已,還需要更多的因勢利導,才能形成足夠的分量和價值。”江畋輕輕擺手道:“卻不知,在各支分家當中,有沒有與之對接的合適之選呢?需得那種與本家足夠疏離,又受過訓誡的。”
這一刻,容華夫人沈氏露出了欲言又止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