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依舊繁華如昔的長安城內,幾個濕漉漉的身形,自依舊冰冷刺骨的曲江水道中浮現出來。又在報時的鐘座和街頭更鼓聲聲中,等候著挑燈巡曳的武侯和衛士相繼走遠,這才滴水悄然翻上岸來。
然后,在幽深蔭密的障道樹和花卉叢的掩護下,悄無聲息的消失在了,曲江別宮和芙蓉園交界的墻沿下。當他們再度出現之際,已穿過了曲江池畔的諸多館院園林,出現在一處燈火晦暗的高墻外。
緊接著,就見這些兜頭遮面的人等,像是壁虎一般緊貼在堅硬的墻面上;下一刻就像是得到了虛空接力一般,手腳并用蠕動著飛快攀上,這片約有兩丈多高的墻圍;又宛如行云流水般的翻過墻頭。
然而在片刻之后,內里突然響起短促而激烈的嘈雜聲,還有沉重撞擊的悶響和金屬摧折、脆裂的繃斷聲;隨即,一切就重新歸于沉寂;只剩下月色依稀、樹影婆娑之間,風聲樹動的沙沙搖曳聲聲。
片刻之后,位于墻外的一處溝渠排泄口處,突然被推擠出一大團污泥。僅剩下最后一名滿身污穢的幸存者,活像蠕蟲般拱動而來。他就是河間惡名遠揚的前大盜團伙之首,匪號“飛天貓”陶子溫。
作為一名橫行河間數十載的巨盜;他其實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從小有意識時就跟隨著,一個鄉野雜耍團伙行走四方;依靠身體能夠錯位成各種奇異的姿態,賣慘博取賞錢,同時也兼職扒竊勾當。
直到偷到一名潛伏的老寇盜身上,被當場捉個正著;順帶將雜耍團伙殺個精光,只留下他一條性命。作為代價,就是陶子溫在這位老賊寇的訓練下,利用他異于常人的柔韌骨關,潛入狹窄處盜竊。
但直到他將近成年之后,才瞅到老賊片刻松懈的機會;聯合其他被奴役和驅使的少年男女,將醉意上頭老賊用浸水的濕布,活活溺死在睡夢之中;他也由此接下老賊的基業,成了這批盜賊的領頭。
雖然陶子溫及其同伙大盜,在江湖傳說中一貫號稱只求財不要命的名聲;但那只是欺騙受害者和降低反抗意志的手段。實際上該滅口時也分毫不見手軟的;甚至還會凌暴婦孺之后,將其殺死棄尸。
只是因為他在事后偽裝的手段高明,將各種暴行轉嫁給其他真真假假的同行;在每一次得手后的花天酒地肆和意揮霍的同時,偶爾還從手邊漏出點殘渣,撒點小恩惠在貧戶之間,營造出俠盜風評。
因此一直逍遙自在了好些年,那怕受害者不乏官宦富貴人家;卻一直游離法網之外。直到同伴有人不耐這種生涯,也不滿他占據大部分好處,為了懸賞向官府出首他;才因此落網并被判處斬立決。
但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大出人意料,陶子溫親眼看著自己的替身,被送上秋決刑臺一刀梟首;也徹底了斷了他的前半生因果。接下來,被迫成為一個河東境內的秘密結社成員,繼續發揚他一身盜術。
只是,他所需要竊奪的目標和對象,也從市井間的富戶商賈之流,變成了那些在任的地方官員、大族世家,乃至是個別宗戚、勛貴之家。也由此從所屬秘密結社中,得到了超乎尋常的享受和回報。
直到數年前突然爆發的天象之變,除了引發了世間災禍和混亂,也在他身上也帶來異乎尋常的無形變化。因成年定型的縮骨技藝,居然又得以更進一步,令他身體可以像是蛇形般的蜿蜒攀附絕壁。
甚至,還可以輕松的扭曲變形、延展自身的肢體、軀干,穿行出入一些狹小窄隙;由此也成功做下了好幾樁奇案、大案。此番受命化整為零的混進長安城來,卻為了探查和偷取一處私宅里的物件。
然而,他們這次卻是不知道闖入了,何等一個人間煉獄啊;就在步入后園的片刻,綠蔭森森樹木突然就活動起來,冷不防將他們劈頭蓋腦的抽倒在地,或是盤旋纏繞住腳踝和小腿,凌空倒掛起來。
但更可怖的是,散布在這些活化樹木之間的那些石雕;也在絲絲縷縷透過云層的黯淡月光照耀下,悄然泛活了過來;就像是真正的野獸一樣,將那些躲閃不及的同伙,撲倒在地惡狠狠的撕咬起來。
他們甚至連短促的驚呼和慘叫都不及發出,就被這些活化的獸型石雕,沉重無比的壓碎、坐斷了四肢、身軀的骨頭;咬碎或是搗爛了頭顱。而這些兇悍大盜負隅頑抗的掙扎和反擊,卻宛如兒戲般。
鋒利的短刀和匕首斬在對方身上,直接寸寸崩斷脆裂;投出的飛鏢標暗器也火星四濺的彈開;而最后出現的人形石雕,甚至揮舞著長柄錘和四棱鐵锏,將躲閃不及的盜伙砸成肉泥,或是投槍擲殺。
最后,唯有陶子溫依靠著覺醒不久的天賦,僥幸逃出了這片后園林地;又在咔咔作響的活化石雕徹底合圍之前,使出了縮骨的技藝一頭擠進溝渠中,常人難以想象的尺寬出口,這才勉強逃脫出來。
但是代價就是被粗糙凹凸的內壁,給強行磨刮得體無完膚的一身蹭傷。再加上為了盡量減少自己的體圍,將關節錯開的關系。因此,他只能在污泥中慢慢等著,松脫的關節在自愈慣性下重新歸位。
隨后陶子溫就看見了,溝渠邊上突然浮現一對泛光眼眸;他不由松了一口氣。下一刻勁風撲面,他只及伸手遮擋一痛就齊根斷裂,賁血如泉的斷面讓他不禁失聲慘叫;但張嘴涌出大片帶血的泡沫。
卻是在不知何時,就連喉管也被撕裂、扯斷了一大塊,而只剩下不斷噴血的空洞……。片刻之后,就有一支隊伍巡邏到了溝渠邊上,然后覓著血腥味照見了,半陷在污泥和腥紅一片流水中的尸體。
“又有,不知死活的人擅闖么?”然后,這些巡曳的軍士卻是有些見怪不怪咕噥著,輕車熟路的將其撈起來放在一輛板車上;又清理了余下的現場徐徐然拖曳而走,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未曾發生過。
與此同時,聽流小筑的幽暗側間中。正在睡夢中的前女官瑾瑜,也被些許嘈雜聲驚醒過來。不由本能探摸枕下,卻沒摸到堅硬而鋒利的鐵簪;不由心中豁然一驚。然后才慢慢回想起來并非在宮中。
這里是她日后長期存身的閨友家宅中。只是當瑾瑜起身披衣掌燈,走到露臺闌干邊,卻只看到了后園方向,夜風中沙沙作響的大片樹叢;以及一只正在蹲在不遠檐脊上,慢條斯理舔爪的斑紋貓咪。
她的眼中也露出了些許的莞爾和溫柔之色;伸手就拿起欄桿邊一支干掉的花枝,想要對著小東西逗弄和招呼一二,卻惹得它頭也不回的飛竄而走。然而,就這么一耽擱,卻讓她再也無心入眠下去。
卻是不由想起了那段最后的臨終時光里,病榻之上瘦若枯骨的堯舜太后;只是她的具體面貌,卻已經完全模糊難辨了。唯一令她刻骨銘心的,就是圣上帶領一眾皇子皇孫,在她面前哭的泣不成聲。
而瑾瑜這個名字,就是堯舜太后當年順口賜下的,據說出自她一位故人的淵源。事實上她就是一名棄嬰,因為梁公留下德政,被專設豢養堂撿回去,并在稍大后送入宮中,作為最下等的宮婢候補;
盡管如此,對于這些棄嬰孤女而言,也比被不知名的親生父母,拋棄在野外、街頭,就此凍餓夭折或是葬身獸腹的命運好得多了。也由此大大減少了世上的溺嬰,尤其是溺殺女嬰的歷代積惡陋俗。
因此自她稍加懂事起,就跟隨著形同養母的老宮人,出入往來宮掖之間;學習者各種雜務侍奉的技藝,以為日后分派道各處宮室所需;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能從粗淺蠢笨的宮婢群體脫穎而出。
成為一名末階女史的候選。至于其他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就只能像管教她的老宮人一樣;熬過了多年資歷之后,成為一名帶領新近女童的正式宮人,滿足于宮中提供的那點衣食保障而終老不嫁。
但作為女史的未來出路,就要更加寬敞一些;哪怕是最末微的女史,也有外放出宮嫁人的機會。而她們日常也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到那些宮中執役的衛士、侍御的學士、仗班的官宦、勛貴子弟們。
而在諸多操持庶務的女史之上,則是正兒八經品階和俸料的女官;初步擁有了追隨那些嬪妃主后,出入宮禁、游苑之間的資格,以及見到皇子諸王、宗室外戚的日常機會;拓展更高的眼界和見歷。
這也是堯舜太后,賦予這些孤苦無依的可憐人,更多改變命運的潛在契機和恩德。因為,相對那些抱著各種動機和目的,將女兒送進宮中謀求富貴的人家;顯然這些根底單純清白的孤女更得信用。
因此,在堯舜太后扶政的數朝,從這些被稱為“錦繡之女”的宮中孤女中,提攜和培養了數百上千的女史、女官,乃至是嬪妃、夫人之選;也由此將扶政太后影響力,拓展到寰宇海內的諸侯藩家。
而瑾瑜就是堯舜太后亡故前,最后一批“錦繡之女”中,脫穎而出的少數異類。因為相比猶自懵懂未然的大多數同齡女童,她自小就有一種天然的緊迫性和缺少安全感,也有天生的一副上好形貌;
因此,哪怕在她很小的歲數,就機緣巧合的在堯舜太后面前露臉過,并留下一面之緣的粗淺印象。然而,就是這個粗淺印象,讓她有機會以陪侍童女的資格,目送了彌留之際的堯舜太后最后一程。
也因為這段短暫的資歷,令她在一眾候補小女史中脫穎而出;一步步的從尚衣局、尚寶局、尚工局走過來;成為中宮配下的掌書女史之一,但也由此面對了,更加錯綜復雜的勾心斗角與人事侵軋。
然而在這位置上,光靠潔身自好和持正不爭是難以自立的,因為缺乏外朝的靠山和娘家的背景扶持,孑然一身的她只能在洶涌而至的惡意面前,選擇急流勇退,自請成為尚功局麾下一名低品女官;
專門負責那些新選入宮的秀女閨媛,日常生活起居和衣食用度。也面對了不少明爭暗斗,明槍暗箭的洗禮;就這么一直蹉跎到了,例行的大放出宮之期。然后,毫不猶豫的將自己加入到外放名錄。
因為在中宮服事時,她已為自己找好了去處。那是她生平為數不多,可以交心的閨閣好友;也是不在乎出身背景的因素,而可以在諸多貴女面前,為她據理力爭的強項女子;更愿意提供安身之處。
當然了哪怕是最普通的宮人,在決定外放出宮之后;除了那些現有的家人親族外,同樣也有不少愿意接收的去處。比如那些諸侯藩家,就很喜歡接納這些宮中舊人,充為族人、家臣、藩士的配偶。
雖然,身為資深的女官,她在宮中顯然有更多、更好的的選擇;也不是沒有來自宗室、近臣的示好。甚至就連中宮也給她過暗示,其實可以效法“堯舜太后”故事,為她找個出身好的養父在擇嫁。
但在中宮側近的經歷,又在庭掖新秀中見過太多悲喜恩仇之后;她已放棄不切實際的想念和多余的奢望。或者說,自從堯舜太后亡故之后,她們這批“錦繡之女”的前程,也在實際上走到了盡頭。
再也沒有一個足夠強力而遠見的靠山和強權,可以扶持她們這樣的宮中孤女;反而要承受歷代以降,那些受到“堯舜太后”變相抑制的外朝女官和命婦,及其所出貴女們,物議洶洶的反噬和倒算。
而自從“堯舜太后”身故的那一刻起;她所多年努力維系的一切,就在無可遏制的逐漸崩解離析;包括內廷中所聚附的影響力,和樹立起來的運轉慣性,就在被各方不斷的推翻和持續矯枉過正。
事實上,深宮之中的斗爭比外朝更加殘酷,外朝政爭失敗的結果;除非十惡不赦的大逆之罪,不然,最多就是罷免流放,只要能將家門血脈延續下去,日后還有起復的機會,但宮中斗爭就無退路。
一旦覺入了爭斗,就唯有不進則退,毫無騎墻和搖擺之理。要么就此更進一步,風光顯赫人前。要么變成一具連夜急病暴斃的尸體;要么就是被幽禁到冷風凄雨的庭掖中;一點點被慢性折磨逼瘋。
事實上,與她相識的同一批出身女官,已經在宮禁的暗流洶涌沖刷下,如今依然所剩無幾。而瑾瑜能夠帶著堯舜太后,到當今中宮身側的私密見聞,安然出宮退養;卻還是多虧了這位閨蜜的周全。
在她決意外放出宮之后,就明里暗中的接到了好幾方試探;其中既有許以大妾的宗室子弟,也有喪偶續弦的年長侍御官;更有一位宮內供奉,放風說要一位正室夫人;但隨后所有雜音就銷聲匿跡。
因為在眾目睽睽之下,派人帶著青蓋白銅的馬車,前來銀臺門外接她的,居然就是清奇園的那位女主人。然后第二天,來自中宮的內旨頒下,賜予她遠超乎尋常規格的行裝和衣物,還有散授頭銜。
而負責傳旨的貼身女官,更是笑容可掬的恭賀再三同時,言里話外都在暗示著她不要忘本;更不要忘卻中宮對于她的周全和扶持之意。瑾瑜這才感受到,自己這位閨中密友,又是如何的幸運亦然。
想到這里,她不由扶著欄桿再度微嘆了口氣;隨后,瑾瑜就聽梯道腳步聲響起不由轉身;卻見穿著白兜黑裙的舜卿,抱著不久前逃走的貓兒;緩步走到她的身側輕聲道:“娘子可是被驚擾到了?”
“其實,這是那位郎君在家中的一些布置,主要是謹防有些別有用心之輩的窺探和擅闖;當下也并非第一次遇到,白日自有人來處置,無需為此憂慮;娘子只要待久習慣了,也就沒有什么妨礙了。”
與此同時,被有些粗暴的叫門方式邀去赴宴的江畋,也在十多名膀大腰圓的皂袍軍吏簇擁下;穿過筆直的縱向大街來到了城北,走進了一處高大的牌樓之內。然而看著牌樓的標識卻讓他有些詫異。
因為,這里赫然是幽州的行苑前門。大唐天家除了兩京的宮室禁苑之外,在其余十六府同樣設置有專門的行苑離宮。其中以龍興之地的太原府大明城規格最高,其次是成都府錦官城的天寶行宮……
而位于幽州的行苑排行第十一,前身是隋煬帝征討高句麗,所設立的薊城行宮臨朔宮;后來唐太宗再征高麗,班師后在原址上建造憫忠祠(今北京法源寺),以此祭祀陣亡的將士。后世以此再度擴建為幽州行苑。
雖然碩幽州行苑,是諸多離宮別苑當中的最低一等;但好歹也是為了接待天子行駕的場所。哪怕終唐二百多年沒來幾次,且基本都是效法秦始皇,順帶祭祀東海碣石之故;但也不是隨便什么人可以使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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