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一章
時光冉冉,后苑里那個小屁孩所帶來的風波,只是平淡日常里的一個小插曲;日后也再沒有繼續出現過了。反而是鄭娘子被破格的輟拔,引起了某種質的變化,原本孤立和冷遇仿佛一時間消失了。
不但是掌書處內那些身為女史的同僚,或是司閨局的低品女官,乃至是太子內坊的中官、宦者們,都對她表示出了不同程度的客氣和示好的態度。甚至產生另一種傳言,太子妃裴氏看中她的女兒。
有意從小暗中栽培和扶持之,乃至將來及笄之后,帶在身邊親自教導云云。相比之下,東宮內外醞釀已久的另一種暗潮,也終于爆發開來;隨著輔佐監國的宰臣蕭德昭、戴至德、張文瓘一致上書。
言稱有人稱太子在府養病之際,陰使暗中窺探東宮;請求準許肅清和整頓東宮內的不良風氣,同時補全原本東宮屬官、內官和侍臣的缺額;頓時就引爆了朝堂之間的新一輪輿情和后續的政爭浪潮。
尤其是身為太子左庶子,兼大理寺卿,號稱生性嚴正、執法公平,上任十日就斷案四百件的張文瓘,請求以大理、御史、刑部三司聯審的模式,追查背后可能指使存在,就連高宗也不免為之動容。
雖然對三司會審的奏請留中不發,卻從東都派黃門侍郎郝處俊,前來專職審問此事。這黃門侍郎郝處俊也非等閑人物;當初關中災荒二圣移駕東都,諸宰臣都留京輔佐監國,唯有郝處俊隨侍備詢。
因此他屬于高宗的親信心腹,公認相當持正不阿的人物;代表了天子的態度。而天后同樣在內朝時散勃然作色,以失職唯由下令罷黜了內侍省和殿中監、尚宮局,留守西京若干人等,并下獄鞠問;
于此同時,太子李弘還通過某種私下的渠道,得到了東都傳來的另一個消息。剛剛就任宗正卿沒多久的武承嗣,在重九祭日后供奉有失,罰俸改任秘書監;然而,又門蔭其族兄武三思為右衛將軍。
緊接著高宗頒召,以現任吏部右侍郎裴行儉、左侍郎李敬玄,改良現有官吏任免的銓注法,設立長名牓;將州守縣令的升降、衡量資歷的高低作為國朝制度一部分。而后下令召回肅州刺史王方翼。
而這位王方翼也不簡單,他是并州祁(今山西省祁縣)人,唐高祖李淵同母妹同安長公主之孫。也是被廢王皇后的堂兄,太宗朝時就是千牛備身,高宗時歷任安定縣令,朔州尚德府果毅都尉……
因此,他被召回也同樣代表著一個信號。繼曾經支持天后的前宰相許敬宗、李義府,大臣袁公瑜、崔義玄等人,相繼被流放和貶斥之后。這位風痹嚴重的天子,對于后黨外戚的新一輪制約和壓制;
但做為天后的反應和對策,同樣也很有意思。她下令刊印了早年親手所書的《內訓》和《外戚誡》,在內謁之際逐一分賜于側近左右、親族戚里。然后,又在朝會散親獻《上元改新建言十二事》。
一:勸農桑,薄賦徭。
二:給復三輔地(免除長安及其附近地區之徭役)。
三:息兵,以道德化天下。
四:南、北中尚(政府手工工場)禁浮巧。
五:省功費力役。
六:廣言路。
七:杜讒口。
八:王公以降(下)皆習《老子》。
九:父在為母服齊衰(喪服)三年(此前為一年)。
十:上元前勛官已給告身(委任狀)者,無追核。
十一:京官八品以上,益稟入(增薪)。
十二: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進階(提級)申滯。
這十二條,歸納起來是四大政策:一是富國強民,二是善用人才,三是籠絡百官,四是減輕百姓負擔。因此在朝野之間的群起呼應之下;幾乎是一下子就分化了不少,借機針對天后臨朝的質疑聲。
不過這些朝堂上的內情,都是太子李弘通過私下渠道,比如指名鄭娘子抄錄文書的形式,提供給江畋的參考內容;相比朝堂之中的群情洶涌,東宮之中近期掀起的整肅之風,就顯得有些無足輕重。
雖然,不過是在東宮十率之中,換了好幾個率將、副率,上百名的司階、中候、執戟、司葛;在左右春坊和三寺里,也有二十多位的屬官,突然發現自己病體沉重,或是不堪煩勞,主動請辭讓賢。
除此之外,還在十率所屬的六個外衛府中(既:左右衛率府所領稱射乘,左右司御率府所領稱旅賁,左右清道率府所領稱直蕩。),補充一部分來自關內的府兵,也是李弘當年巡軍賑濟過的部舊。
因此,當江畋在西池院內,再度見到太子李弘的時候;發現一貫總是病懨懨的他,似乎無形間又精神和振作了一些。見到江畋的那一刻,他迫不及待笑道:“朝局變化,果真被貍生再度料準了。”
“大唐天下,終究還是父皇的天下;天下人心終究還在皇家,只要父皇能稍加問事,母后也只能退避三尺了。說實話,孤真的很開心,這是否也意味著將來,有可能不在發生那些不忍言之事了。”
“殿下有信心固然是好的,但是未必能夠太過樂觀了。”江畋卻主給他潑了一盆冷水:“畢竟二圣一體臨朝多年,相濡以沫之下各種厲害干系交織,早已經彼此無法割舍了,殿下也只突破一點。”
“然而,一旦天后被那些人壓制太過,乃至陷入了頹勢;只怕圣上又會再起憐憫和念舊之心。倘若天后再示弱退讓一二,圣上只會越發共情當年一起對抗權臣之故,反過來盡量維護和支持天后。”
“哪怕是一點也好,要知道當初孤可是不知所措,更絕望亦然了。”然而李弘卻是不以為意的輕笑道:“但通過此事作為試金石,孤知道了父皇的心意,證明了孤可做到的地步,怎么能不暢快?”
對于太子李弘而言,當初他聽說父皇的八個兒子,除了早亡的陳王李忠之外,包括自己和三郎在內只活下來兩個;一個五郎被貶斥房州惡地,一個八郎被幽禁宮中;最后還需要改姓為武茍活一時;
他幾乎要當場爆炸了,怎么也想不到,平時那個還算是憂國體民,嚴厲自律的母后,會做出這種殺子竊國的行徑;但是,之前被幽禁宮中的兩位同父異母長姐的遭遇,又讓他無法忽視這種可能性。
那一刻,他幾乎生出了不惜一切代價,哪怕背負上悖逆犯亂的千古罵名;也要在最后的時光里尋機,拉上這個噬子毒婦一起同歸于盡的念頭。但與此同時,他心中卻有另一種潛在聲音在告訴自己。
如今父皇尚在人世,至少還有十數年的春秋可期;或許這樣無比險惡與黯淡異常的將來,還有那么一線挽回和改變的機會;哪怕要為此付出極其慘烈的代價,背負上世人永遠無法理解的青史罪名。
“不過,貍生所言甚是,孤只余生所求的,是對大家不那么糟糕的未來而已。”太子李弘又正色道:“既然當下母后有事,是以孤身為人子,又一貫承蒙厚愛;怎么可能不為母后聲張和求情呢?”
“殿下,你又有所改變了。”江畋不由意味深長的嘆息道:當初見到他的時候,還是相當容易一驚一乍的年輕人;但現在被未來真相摧殘多了,已可以面不改色的,裝成一個母慈子孝的好兒子了。
“也許在遇到了貍生,并下定了那個決心之后,孤就已經在努力改變了。”李弘也意味深長的笑答道:“只要能夠避開未來那個最壞的結果,哪怕孤為此身敗名裂,橫死莫名,也是在所不惜了。”
“對了,此番邀請貍生前來,還是為了眼前這什物。”隨即,太子李弘從一疊文扎下,抽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張,攤開在江畋面前道:“這是東宮的弘文館,奉命刊印出的樣范,還請貍生指正?”
江畋跳到桌案上仔細一看,卻是一張兩尺長,一尺寬的長方紙面;看起來很像是貼在街頭路口,入場用來公之于眾的榜告和帖子;但是,在用花紋邊框所圈起來的范圍內,卻印滿了大大小小文篇。
而在所謂豆腐塊字文的最上方,用極為優美的駢體字書寫著:《古聞今時》。紙的質地似乎是作為土貢的上品越州剡溪白藤紙,因此看起來素白筆直、光潔明凈,還散發著淡淡上黨碧松墨的香氣。
“承蒙貍生的指教,令人收羅了一些時下,最為流行的文章萃選,還有近年朝廷公布的政令。”太子李弘又介紹道:“刻在準備好的陶范雕版上,只要紙墨充足,就可以一夜翻印成百上千之數。”
“只是貍生所教授的那種活字印刷之法,所需的排字版和鉛錫子模數量甚大,讓內作局的金工制備研磨,還是有些破費時日;所以連同石板壓印的機關,大抵只能等后續幾版,才能排上用場了。”
江畋最終也點點頭道:
“沒錯,這就是報紙了,目前針對還是天下士人,所以引經據典、辯證要義就是一大賣點;但日后有了一定規模和影響力后,就可進一步推及天下識字之人,確保老嫗老翁、販夫走卒都能看懂。”
“所以,將來若要出版面向普羅大眾的新版本,就一定要確保量大便宜,哪怕賠本和虧損也要堅持發行下去,甚至花錢雇請他人,在各道州府縣內的街頭上宣讀,確保天下人都可以有機會見聞。”
“屆時作為由太子親自發起,并且變相手中的天下唯一發聲渠道,豈又是些許財帛的得失,可以比擬的巨大人望和潛在影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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