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清奇園門口對面,身為武德司親事官的章俞,也帶著一名親隨從兩人抬的詹子(不遮頂的抬轎)上走下來。又神情復雜的喟嘆了口氣;對著身邊人囑咐了幾句,才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了上來。
就在走過街道著短短十多步內,他以浸淫多年的職業感,至少發現了好幾個方向的窺探目光。其中既有他武德司的人,也有另外一些熟悉或是不熟悉的存在;不過,這且非就是他所要的目的么?
因為,作為為數不多參與了對鬼市的審訊和甄別,同時也得以了解了其中,觸目精細大多數內情和遭遇。尤其是再度親眼見到那半只青色鬼人之后,他秉持了數十載的三觀,更是由此天翻地覆。
更別說他的上官和上官的上官,還有暗中知情的那些尊貴人家;都不由隱隱產生了莫名的恐慌,以及后續暗中的壓力如潮。畢竟,之前那只高來高去的兇獸,已經足以讓身家尊貴之人感到危險。
在這種東西猝不及防突襲之下,就算是全副武裝的一伙金吾子弟,也照樣難免飲恨覆滅;更別說那些只有些防闔和儀仗、扈從的達官貴人。總不能人人都學前朝權相李林甫,起居出入警掖成群吧。
更別說在鬼市當中所獲,那頭僅剩殘驅還在茍延殘喘的青鬼。城下坊的小民百姓死得再多,也不過是朝廷文告的隱晦數字和些許同情聲;可要在上城哪家府邸潛入一只,那簡直不可想象的后果。
而號稱眼線遍布京畿內外,擁有最為龐大外圍人員的武德司,居然在事發前對此一無所知。這不是簡單的尸餐素位可以形容,而是某種程度上的失職、瀆職,甚至是不再可靠和令人信任了。
要知道,無論歷代的武德司,如何受到外朝各衙門的詬病和攻吁,都可以巍然屹立不動,最多舍棄一些外圍和交出個把替罪羊,以為場面上對付過去的憑仗,就是來自這些天家親貴的信任和扶持。
但是一旦失去了身后賴以為根基的,這些天家親貴背景的支撐;那被緊盯日久的外朝各方,按部就班的清算和肢解、瓜分,甚至主動拋棄掉這個機構的名頭,重新另起爐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是退一步做想,就算是那些貴人們覺得,武德司這個鞏固皇權和制約朝野、維系和鞏固京城治防的監控工具;已經不太好用了。那也意味著在墻倒眾人推下,武德司就此衰微和邊緣化的開端。
殊不知作為武德司前身,與察事廳一脈相承的五坊小兒;被明旨撤廢和清算的時候,京中可是一片彈冠相慶;而高聲頌揚皇恩浩蕩,圣主顯明。然而對那些身在其中的各色人等,就是滅頂之災了。
畢竟,背后那些宦臣、宗室、外戚在內的親貴們,能夠為武德司爭取海量的人力、物力和權宜,還直接或是間接默許他們,利用手中的職權之便,想方設法為自己弄錢和撈錢,可不是為做善事。
武德司的作用,就是要竭力維系貴人們的安全感,哪怕是脆弱和虛假的也好。所以,在接下來針對新事態對策當中,必須爭取到武德司一席之地;至少不能再繼續隔岸觀火式,被變相的摒除在外。
然武德司在編人員雖眾,號稱三提(舉)八勾(當)十六押(官),又有親從官五指揮、親事官六指揮、外院三指揮,內院子營等名目。但內里主要分親從官和親事官,兩個涇渭分明的不同體系。
其中親從官素為鈐貴職,專門用來安置和優撫,與天家相關的宗室、外戚、勛貴家子弟,屬于一個不當責卻待遇優厚的體面職事。但是與之一字之差的親事官,則是成為市井朝野的怨望所向。
因此,親事官六指揮、外院三指揮在內的人員,才是日常奔走往來京畿內外的一線事員。另一方面,武德司選人雖然號稱大開方便之門,三教九流來者不拒,甚至囊括了些特殊專長的罪徒。
但是在各種方便弄錢的權宜之外,具體升遷上也是尤為嚴格。因此大多數人也就止步于,初入行的院子、快行、長行下三階;乃至卡在外圍的探目、探丁、察子外三種,不得寸進者比比皆是。
能夠越過初、下、中、上四等親事的位階,成為獨當一面流內品的親事官,那更是要有非常的本事和足夠的靠山、背景;而兩者缺一不可的。至于為數不多的大親事官,更是只有內旨才能任命。
就像是身為諸多親事官之一的章俞,他手下常領院子、快行、長行數十人,各色親事十多人;此外還有隸屬于城南片坊的探目、探丁、察子,等外圍人員上百到兩百多人不等。
而出身市井的他,長期以來并沒有什么得力的靠山;從一個毫無例錢只能靠消息糊口的民間察子,能夠做到如今這個位置;還是因為他足夠拼命,也舍得不擇手段的抓住一切機會;
在身為親事官的前輩,及其多位資深同僚,突然暴亡在城下坊的一次藩人沖突當中時,是他站出來對著新上任的提舉和指揮使,主動請命攬下了本該由諸位大親事官,負責后續善后的差事。
由此,也以激烈和狠絕手段,變相接收了已故親事官前輩和幾位同僚,的大部分班底和資源所在;竭盡全力平復了事態。盡管如此,他還是因此丟了半條命傷了腎水,而就此沒法在令女子懷孕了。
因此,當下他雖然沒有正式成家,而養了多戶外宅婦,也有好幾個年紀不等的兒女。但都不是親生所出,而是已故前輩、同僚乃至部屬的遺孤;這也是武德司內沿襲下來的一個傳統和慣例。
因為大多數人在位時,不免惹得人嫌鬼棄,身后害怕家人遭到清算和牽連,而會有條件托付給相熟和親近的同僚。在這一點上,無論內部怎么勾心斗角或是侵軋慘烈,還是相對抱團對外的。
但也正因為章俞在諸多親事官當中,背景上明顯差了一籌;既沒有宦臣世家或是宗親、外戚的保舉;也不是武德司經年日久的傳承家門之一,只是當時的提舉不想讓其他老人乘機上位而已。
因此,章俞身為武德司的“得力干將”,不得不再度被推到了臺面上來,充當了這個投石問路的那塊石頭。這樣,就算是日后真要出了什么紕漏,舍棄起來也不見得多少可惜;
而這一系列事件當中,最為關鍵的節點和突破口;無疑就是那位來歷神秘,數年前就毫無記錄,卻親歷和影響了兩次大事件和圍捕活動,以及兇獸和青鬼現場剖析的“江生”了。
但是,出乎預料的是,這次憲臺并沒有繼續令其參與后續的意思;這就給了他一個乘勢而入的機會。而作為打動拜訪對象的敲門磚,就是從武德司的內架閣庫,所調來的一些陳年案卷。
隨著章俞走上前來,烏頭闌門前值守的兩名,身穿金吾衛玄地對豸紋大襖的防闔,卻是露出了警惕和戒懼顏色。然而,在章俞出示身牌之后,還是入內通報,稍后又開門將其放了進去。
而滿臉風輕云淡淺笑著的章俞,也暗自松了一口;既然園內的那位肯見他的話,那此行就已然是成功了一半……待到過了半個時辰,章俞走出來在詹子上落座之后,突然對著身邊親隨道:
“小慕。稍后就由你負責往來此處,送達文書和傳遞消息了。”
“屬下曉得了。”
眉眼俊美冷艷的親隨答道:赫然就是個男裝打扮的女子。
“話說,你怎么看這位江生。”
章俞又輕描淡寫到:
“甫面之下,看不出深淺;不過,方才他至少看了七次屬下,最多一次有三息。”
名為小慕的男裝女子,猶豫了下道:
“這就對了,看來消息不假,他所好是男裝的英挺女子;而不是那些嬌柔弱質的閨閣女子。”
章俞意味深長道:
“接下來,就須得你好好接觸一二了。我也知道五郎他們幾個,都對你有那么點意思。但是還請略作嘗試一二,保不準,我日后還要仰仗你的援手呢。”
“官長言重了。”
小慕恭順道:
“我自會好好代為傳達,官長的這一番善意與心思。”
而在長安城外白鹿原上的一座無名山丘頂,也有人策馬在上看著遠處巍峨宏闊的京城。
“聽說京城那里出了個天大的意外,導致鬼市沒了。”
“何止是鬼市的那每月十幾萬緡的進項沒了,就連鬼市周旁的那些營生,都被抄拿的七零八落。”
“怎會如此,不是已經派人進行了善后和手尾么。”
其中一人不由震驚到:要知道鬼市本身被查抄和搗毀了,也不過損失一些財帛和建筑而已;只要地下交易的需求還在,就總能夠以其他的名目和形式,在日后得以重建起來。
但是依附鬼市而生的那些存在,還有那些四通八達地下網道當中,習慣了不見天日生活的化外之民;才是地下世界各種非法營生和黑灰色產業,得以長期存在根本所在。
更別說為城內大人物解憂代勞的各種業務,而由此延伸出來的諸多便利和明里暗中的庇護……在這一點上,光是多年口碑和信用上的潛在損失,就不是鬼市賬面上每月那十幾萬緡可以比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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