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諾言二字,圣上身子不可抑制地抖了起來。
顧玉拍拍手,一個宮人從她身后走了進來,將一個大盒子放到了床榻上,而后低垂眉眼,默不作聲退了下去。
顧玉道:“臣言而有信,答應過圣上,若紹無極平叛成功,便將紹無極帶來見您,現在臣帶他來了。”
一股臭氣從大盒子里傳了出來,圣上大概猜到了里面是什么,驚恐地瞪大雙眼。
“不,不,拿走!拿走!”
顧玉拿著一方干凈的手帕擋在鼻子下面,抵擋這惡人的臭氣。
跟紹無極的最后一戰,讓她失血過多,此時臉色很是蒼白,嘴唇毫無血色。
不過她始終帶著一抹笑,讓圣上毛骨悚然。
顧玉道:“為什么要拿走?前些日子,圣上不是還日盼夜盼,盼著他來救駕嗎?”
顧玉捂著鼻子走到盒子邊上,當著圣上的面,打開了盒子,露出了里面的人頭。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哪怕小心用冰鎮著,這顆頭依然不可抑制地腐爛起來。
一雙鷹目至今睜著,頭發被干涸的血凝結成一縷一縷的,表情似乎還帶著憤怒不甘。
民間傳說中,吃人骨髓的惡煞也不過如此。
顧玉道:“臣真的要好好謝他,若不是他,臣根本拿不下王丞相,更勿論站在這里跟圣上說話了。”
“圣上也要謝謝他,畢竟若是您落在王丞相手里,現在怕是已經沒命了,哪兒還能在這里跟臣哀嚎?”
“紹無極是守護宮門的功臣啊,您不應該這般恐懼。”
“啊啊啊啊——”
圣上嗓子里發出可怕的聲音,緊閉雙眼,不敢去看。
顧玉知道他半瘋半癲,其實什么都懂,繼續道:“紹無極可是臨死前,眼睛都望著您的寢宮,您說要是讓他知道,您這么害怕他,他得多傷心啊。”
顧玉一步步靠近圣上,手帕之下,那抹笑逐漸放肆。
“說不定今晚,就得跑到您的夢里問問您,為何對他避之不及。”
圣上瘋了一樣叫喊起來,道:“拿走,快拿走!朕不要看!不要看!”
圣上說著,身子就猛烈抽搐起來,可因為中風,面部肌肉十分僵硬,比起紹無極的死人臉,好看不到哪兒去。
他緊緊閉著眼,讓顧玉覺得無趣。
于是顧玉試著搬起盒子。
盒子還是有一定重量的,顧玉的右手和左肩隱隱作痛,不過既然要玩,這點兒痛也算不了什么。
她像是做惡作劇的孩子,還沒走兩步,就不小心把人頭扔了出去。
那顆人頭認主,恰好就落在圣上懷里。
閉著眼睛的圣上感受到懷中忽然沉甸甸的,睜開眼一看,驚恐大叫起來。
這是他最信任的武將,是與他相伴成長,最忠心的臣子。
他疑心甚重,唯對紹無極全心交付。
圣上知道他不該害怕,可故人的頭顱以這種方式落在他懷里,那種分量感,和若有若無的惡臭,都讓他魂飛膽散。
他只有一條胳膊能勉強動動,那顆人頭怎么也甩不下去,在他身上滾來滾去。
他嗓子里喊著:“無極!無極!你救救朕,不,你放過朕!”
顧玉看著他,忽然笑出了聲,又因為不小心牽動傷口,疼得她齜牙咧嘴,但臉上的笑意絲毫不減。
她右手捂著左肩上的傷口,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道:“你求我啊,像狗一樣求我。”
圣上一開始強撐著,用濃厚的恨意瞪著顧玉,怎么也不肯求她,只是嘴里不斷嘟囔著“殺”、“你該死”、“逆臣”之類的話。
可漸漸的,大概是他身上的丹毒發作,他整個人在床上扭曲起來,哀嚎不止。
他渾身的經脈似乎被螞蟻啃噬殆盡,五臟六腑似被烈火灼燒,骨頭也宛若一寸寸斷裂,眼淚口水不受控制流了下來。
顧玉覺得他太丑,可心里十分痛快,怎么也移不開眼。
“求你。”
“殺了朕,快殺了朕!”
顧玉走上前去,手中亮出一把匕首,道:“繼續!”
圣上經過景棠和顧玉一輪又一輪的折磨,神志逐漸混沌起來。
他漸漸記不清自己是誰,記不清自己在哪里,記不清自己的年齡。
他的思緒混亂紛雜,像是打亂的棋盤,所有過往都支離破碎。
他從記憶里撿起一粒棋子,恍似回到了年幼,在宮中孤立無援的日子。
皇兄皇姐相伴玩耍,他永遠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一個。
別人有母親疼愛,他只能跟奶娘和奶兄弟報團取暖。
宮人們看人下菜碟,那些鄙薄輕視、流言蜚語,都像是無形的刀子,一刀刀扎在他的心上。
“求求你,求求你。”
顧玉居高臨下道:“大聲點!臣聽不見!”
“求求你,求求你。”
圣上一邊抖著,一邊大聲哀求。
他似乎已經失去意識,只是看著顧玉手里的匕首,知道那是他渴求之物。
事已至此,但求一死。
顧玉看他逐漸失神,尊嚴被自己碾為齏粉,心中的漏洞被一點點填平。
她握緊了匕首,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淚痕,咬牙切齒道:“我父親,顧家軍,在天寒地凍,饑餒難耐之時,也未曾像你一樣軟了脊梁,放棄抵抗西戎!”
“你受的苦,不及他們萬分之一。而他們用生命維護的天下,卻被你這么個畜生掌控著。”
“天下值得,你不值得!”
說著,顧玉心頭一狠,握著匕首朝他的眼睛刺去。
“啊啊啊啊——”
圣上嚇得大叫出聲,瞳孔發散開來。
可那個刀尖距離圣上的眼球只有一寸的距離,卻遲遲沒有落下去。
一股溫熱難聞的氣味從圣上身下發散開來。
他失禁了。
圣上的記憶再次混亂起來。
他想到宮變之時,密密麻麻的叛軍殺入皇宮,一個猶如天神降世的男人來到他面前,把他護在披風之下。
可是在廝殺的過程中,他被一個叛軍的刀劍嚇破了膽,當著那人的面便溺了。
他還記得那人回頭看他時詫異的目光,雖然他收斂得很快,可年少的景宣還是從中看出了一分鄙薄。
后來他榮登大寶,受萬民朝拜,偏偏放不下那一個眼神。
他是一國之帝,怎么能有人看到他被小小兵卒嚇得失禁?
那人跪在地上高呼萬歲時,是否在心里唾棄他的懦弱?
不為人知的背后,那人有沒有跟親朋好友戲談他的失態?
他可是九五之尊,怎能有此污點!
更何況,那人還統領千軍,受萬民敬仰,武功蓋世,功高蓋主。
圣上視線漸漸清晰起來,他眨眨眼,在一片混沌中看到了那人的樣貌。
然后,他指著顧玉道:“顧鈞益!你該死!你該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