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子里一共只有七個坐席,鄭都督還沒來,崔長史沒資格落座。
現在在座位上的四個人都不是生面孔,分別是崇州、潁州、豐州和岳州的太守。
顧玉走進來后,那四個州的太守站了起來,對顧玉拱手行禮。
“下官見過顧欽差。”
顧玉揮揮手,就走向空缺的上座。
可就在顧玉要坐上去時,崔長史一臉為難道:“顧欽差,那個座位是給鄭都督留的。”
顧玉眼神瞬間凌厲起來,冷笑一聲:“尊卑有序,這主位我就是敢讓,鄭都督敢坐嗎?”
崔長史察覺到顧玉語氣中的冷意,不由緊張起來。
顧玉以欽差的身份來到西北,雖無品階,卻是代表圣上。就算按照品階來算,她這個一品鎮國公也該坐在上座。
原是要殺殺顧欽差的威風,卻被她一句話駁了回來,崔長史忙道:“下官該死,顧欽差請上座。”
顧玉一言不發坐了下去。
王勻竟然理所應當地坐在了顧玉的左手邊,而顧玉右手邊空著的位置,自然是留給鄭都督的。
顧玉只覺荒謬,王勻只是隴西王家下一任族長,在西北的位置卻凌駕于各州太守之上,僅低于鄭都督,再看四個太守,顯然默認了這種安排。
顧玉面上不動聲色,問道:“鄭都督呢?”
就像初見時一樣,顧玉話音剛落,鄭都督就笑著走了進來。
“哎呀,顧欽差這個客人都到了,我這個主人家竟又遲到了,真是不應該,我自罰三杯,顧欽差請便。”
崔長史給顧玉倒了酒,但是顧玉沒端起來喝,看著鄭都督把三杯酒一飲而盡,才道:“鄭都督好酒量。”
鄭都督道:“這算什么呀!聽說老鎮國公千杯不倒,顧欽差身為老鎮國公的兒子,自然酒量也不會淺,來,下官再來敬顧欽差一杯。”
鄭都督又是一口飲盡。
顧玉捏著酒杯杯壁,隱忍著心中翻滾的情緒,用酒輕輕沾濕了唇角,然后就把酒杯放下,道:“開宴吧。”
鄭都督熱情地招呼大家吃喝。
沒吃幾口,一個太守站了起來,道:“多謝顧欽差來到西北督理軍餉,立下驚世奇功,下官敬欽差一杯,也是為顧欽差賀喜。”
顧玉沒有端起酒杯,淡淡道:“案子是鄭都督派人查的審的,人是你們各州太守抓的殺的,我也沒幫上什么忙,哪里有什么功勞。”
換言之,他們呈上來的貪官污吏名單顧玉不認。
她沒辦法認,西北最大的四個貪官和罪魁禍首鄭都督都坐在這里,早早就找好了替罪羊,可惜顧玉人在西北,自身難保,動不得他們。
那太守被顧玉懟了回去,也不害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王勻拍了拍手,道:“看來顧欽差心緒不佳,都沒怎么喝酒動筷。”
顧玉揚起一抹笑道:“思家心切,心緒是不佳。”
王勻道:“也是,顧欽差來西北大半年了,思鄉思親也是人之常情。不過鄭都督,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鄭都督道:“哦?怎么是我的不對?”
王勻道:“顧欽差來此查案,思親心切,卻不得速歸,鄭都督你身在邊關,怎么不帶顧欽差去落日關,也看看老鎮國公曾為國為家揮灑熱血的地方?”
鄭都督道:“嗐!我倒是邀請了顧欽差,可顧欽差日理萬機,根本抽不出空啊。”
顧玉握著酒盞的手骨節發白,沒接這兩人唱的雙簧戲。
王勻主動道:“光喝酒吃肉多無趣啊,鄭都督,不如上些歌舞?”
鄭都督道:“這是自然。”
他拍了拍手,喚舞娘進來。
歌姬舞娘踏著靈巧的腳步走了進來,外面寒風陣陣,她們僅著單衣,身體的曲線誘人至極。
一舞畢,王勻道:“這些舞娘可入得了欽差的眼?”
顧玉評價道:“尚可。”
王勻和鄭都督相視一笑,鄭都督道:“顧欽差打京都過來,眼界高,自然瞧不上西北這些庸脂俗粉。不如再給顧欽差上個只有咱們西北有的梆子腔吧。”
幾個太守附和道:“這梆子腔雖不如京都戲曲婉轉,卻也威風颯颯,高亢激昂,正好正好。”
一群戲子便從幕簾后走了進來,看他們的裝扮便知是一場武打戲。
顧玉似乎猜到他們要上演什么劇目,僵著身子看著。
“四面皆是烏云頂,西戎蠻賊似潮涌。入目滿地人頭滾,烈馬行處尸骨橫。”
武生在宴席中間唱念做打,無一不驚心動魄。
王勻在顧玉身邊介紹道:“顧欽差,這出戲名為《救江山》,取自老鎮國公在落日關一役壯烈犧牲的典故。京都也有這出戲,您應當不陌生,只不過與我們西北的梆子腔有所差別,京都那些戲班子對當年之事不過是道聽途說,哪兒比得上我們西北經歷過西戎叩邊的百姓呢?”
顧玉眼中盡是寒芒,道:“難不成王公子還上過戰場嗎?”
王勻道:“顧欽差說笑了,落日關一役發生時,王某人還是個穿開襠褲的奶娃娃,哪兒有榮幸見識老鎮國公的英勇?不過到底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一些老人還清楚記得當年事,就編成戲劇,演給百姓看。”
顧玉道:“我來西北這么久,怎么沒在勾欄瓦肆看到這出戲?”
王勻道:“顧欽差繼續看戲就知道了。”
大武生做了一個漂亮的動作,大聲吼道:“援軍何在?”
一眾隨從齊聲回道:“回公爺!援軍不在!”
又是一陣打斗后,大武生再次吼道:“援軍何在?”
一眾隨從又齊聲回道:“回公爺!援軍不在!”
如此三番,大武生聲音悲壯唱道:
“千言萬語不肯信,八方盡是哭悲聲,英雄到此怎無恨?黑壓壓何處是天明?”
“明槍易躲暗難防,骨血冷徹實難捱,十萬雄兵把命喪,哎呀呀,好不痛煞我也!”
戲唱到此處,已經到了尾聲。
除了梆子弦子的合奏,宴席上寂靜無聲。
“啪”一聲。
杯盞破碎,酒水盡灑。
眾人回頭看去,顧玉雙眼通紅,憤然起身,抽出腰間長劍。
劍指戲臺中間的大武生。
她似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聲音,充斥著壓抑和悲憤。
“是誰叫你這么唱的!”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