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女廟內聽了一夜暴雨與洪水洶涌,信徒們被希望與絕望反復折磨。
有的教眾人心惶惶,有的教眾更加癡狂,有的教眾淚流滿面,有的教眾痛苦哀嚎...
黎明來臨前的夜空最為黑暗,神女廟昏暗的燭火下,她們赫然把自己勾畫成了一幅詭異的眾生相。
顧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們,這是一群急需神明解救的人。
而她,就是那個造神之人。
就在此時,天地間一陣悶雷響起,轟隆隆的聲音震得整個廟宇都在晃動。
教徒們心里的惶恐與驚喜已經到達崩潰邊緣,她們擁擠在一塊兒瑟瑟發抖,痛哭流涕。
沒人知道她們心底在想什么。
或許是潛意識里對大自然心存敬畏,這天地摧崩的場景,讓她們變成了受危險挾持的獸群。
或許是在驚喜于天地摧崩后,神女從天而降,救她們與水火。
或許只是看到身邊人癲瘋、恐慌、狂喜,不自覺地就被感染了情緒。
一個黑袍女人站在屋頂,看到遠處的保河山轟然崩塌,傾瀉了半宿的洪水,被滾落的山石攔截。
隨即又是一聲驚雷響起,教眾們猛然抬頭,神女廟的廟頂忽然炸開了一個大洞,木屑與塵土紛紛落下。
不知誰喊了一聲:“來了,來了,神女真的來了。”
一個黑袍女人從天而降,衣袍翩飛,平穩地落到了祭壇上。
眾人屏住了呼吸,這,就是神女嗎?
可為什么,連臉都看不清楚。
只見她落地后,并未言語,只是走向一旁,向天空拍了兩下手掌。
隨即,一朵煙火在黑夜里炸開。
黑袍女子揚聲道:“恭迎神女降世!”
她的話響在擁擠的神女廟里,引起一陣陣回聲。
這時,甲光向日金鱗開,黑壓壓的烏云忽然投射下來一縷金光。
不,不是金光。
是熾熱的火光。
神女從漆黑的天空中降臨人間,她一襲白衣翩飛,從黑壓壓的夜幕中降臨,仿佛是擦亮漫長黑夜的啟明星。
落地后,眾人才發現她一手捧火,整個人沐浴在圣光之中,絕美的臉龐絕非紅塵中人。
她是神女,是來解救眾生的神女。
她降臨人間的方式,也仿若泛黃古籍中的神話。
神女廟內寂靜起來,所有人的呼吸都刻意放緩,生怕自己驚擾了神女。
直到顧玉開口,打破平靜,眾人才從剛剛那一幕中緩過神來。
顧玉單膝下跪,道:“拜見神女。”
所有人如夢初醒,紛紛跪下,齊聲道:“拜見神女。”
神女睥睨著她們,沒有說話。
有幾個女人忍不住抬頭,忽而一道火光被神女揮出,像是一條火龍向廟門口游弋而去。
那幾個女人連忙低頭,沒看到那火龍就在半空熄滅。
她能舞火!她會仙術!她真的是神女!
那一瞬間,所有人更加崇敬。
顧玉低著頭,沒人看見她唇角勾起的一抹笑意。
這招數,還是掃把星教她的,她又教給了酈若。
不知道掃把星怎么樣了。
他的手可還好,前線的戰況如何?
顧玉趕緊打斷自己的思緒,這個時候怎么忽然跑神想起他來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把注意力放在酈若身上。
酈若在祭壇上走了兩步,對一眾教徒道:“眾教徒請起。”
無人知她緊張得心怦怦直跳,被這么多人跪拜沒有讓酈若覺得飄飄然,反而讓她覺得自己肩頭的責任重大。
現在這些教眾如此癡狂,她曾是背后的推手,教主愚弄了她,她又愚弄了其他人。
與其說自己擔起神女的職責是在幫她們,不如說她是想向她們贖罪。
眾教徒站起身來,依然癡迷地看著酈若。
酈若承受著這么多人的矚目,下意識去看顧玉。
黑斗篷把顧玉的身軀完全包裹在里面,只露出一雙眼睛,與她對視。
那雙眼里有欣慰,有肯定,有鼓勵。
哪怕看不到顧玉的表情,看到顧玉這雙眼,也讓她信心倍增。
她再次明白了以前的她錯得有多離譜。
教主明明只會冷冰冰打壓她,打壓其他教眾。
說她們是有罪的,說她們受的苦是神女對她們的考驗,說唯有神女才能救贖她們。
實際上并不是這樣的,能救贖她們的從來不是信仰,而是她們自己。
宗教只是引子,引導她們積極面對慘淡的生活,然后努力去改變人生。
就像她。
從泥濘抬頭看到顧玉給她的陽光,然后根據陽光的方向,一步一步,自己走出泥濘。
而不是癱在泥濘中祈禱救贖。
再次回頭,看向眾教徒,她已經向過去的自己告別了。
她要做的,就是成為這些人的陽光,為她們指明方向。
酈若緩緩開口:“本神既已降世,便是放棄神籍,成了凡夫俗子。”
眾教徒聽罷都是一臉無措,沒想到神女降世的代價是讓神女成為凡人,那她還怎么普度眾生。
酈若繼續開口道:“本神自極樂世界而來,便把極樂世界的種種處世之道傳于諸位,諸位秉承信仰,定能撥云見日。”
眾教徒的議論聲逐漸弱了下去。
酈若道:“先前本神將教義傳于神女教教主,命他傳播福音。可惜他未能參透教義,導致諸位會錯了本神之意,無法從絕境中解脫。”
一個教徒道:“敢問神女,真正的教義是什么?”
酈若想起顧玉的話,道:“眾生平等,愛人愛己,砥礪前行,還有...”
她看著一眾教徒,道:“萬事不求神。”
此話一出,廟里的教徒都沸騰了起來,前面的都能理解,唯有最后一句,怎么會是萬事不求神。
她們信仰神女教,目的便是求神庇佑,為何神女會說不求神?
一個教徒問道:“不求神,求什么?”
酈若緩緩吐出兩個字:“求己。”
眾人還是沒懂,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顧玉站了出來,道:“天下教徒甚眾,神女必然有庇護不到之處,而神女給爾等唯一的指引便是求己。
譬如溺水,神女賜下枯木來救爾等,爾等需自己攀爬上去,而非溺在水中祈禱。”
顧玉的解釋通俗易懂,那些教徒聽得認真。
傳教許久,天空完全放晴,所有人都腹中空空,仍覺意猶未盡。
顧玉對酈若遞了個眼神,酈若當即會意,道:“爾等先行回去,天地摧崩后,努力重建家園。一個月后來此地領取新的教義書籍,望諸位往后摒棄前塵,潛心修行,廣散福音,多行好事,積德積福。”
當最后一個教徒也一步三回頭地下山去了。
酈若像是一個亟待家長表揚的孩子,迫不及待對顧玉問道:“顧姐姐,我剛剛表現得可還好?”
顧玉笑著道:“很好。”
她帶著酈若走出神女廟,站在山上,瞭望遠處的河流。
天色大亮,登高望遠,天邊云蒸霞蔚,太陽帶著普度眾生的光芒冉冉升起。
人間萬千風景盡收眼底。
連海堰斷裂了大半,肆虐的洪水裹挾著黃沙奔瀉而下,不斷沖入已經波濤洶涌的河道,那轟隆隆的聲音拍打在岸邊,又在峰回路轉處被阻攔不前。
保河山被火藥炸毀,山體轟然倒塌后,及時彌補了連海堰的空缺,再次保下大禹朝的河山。
印證了太祖的那句話:
“保河山,保河山。”
酈若道:“顧世子大可不必炸毀保河山,連海堰一毀,洪水奔流而下,可以沖垮安親王的軍隊,戰事便就此結束了。”
顧玉道:“如你所說,洪水可以沖垮安親王的軍隊,亦可以沖垮萬千無辜的百姓。”
無論是朝廷的兵馬還是安親王的兵馬,從他們選擇拿起刀劍那一刻起,就背負著自己的使命。
可是江南的百姓卻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們原本安居樂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該成為這場皇權博弈的犧牲者。
她曾把自己的院落起名為慎獨院,就是為了警戒自己。
在通寧縣,她已經愚弄過一次城中百姓,讓他們放棄正常的生活,冒死走上城墻。
這一次,她要為那些無力選擇的百姓做出選擇。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
顧玉對酈若說道,更是在跟自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