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輕寒的聲音平平淡淡,一聽就知是天意魔教出身的人才會這么說話。
安靖搖頭:“懷虛如此危險,希望強者保護自己又有什么錯?大辰倒行逆施是大辰的錯,不代表人們有錯。”
“更何況,天意魔教又能好哪里去?輕寒,我們都被大辰拋棄過,但不能帶著怨氣,如此一來,就看不清真相。”
白輕寒沒有多說話,她垂下頭嘆了口氣,而安靖也擺擺手,讓她先離開:“時間差不多,等會一起在家吃個飯吧。”
“嗯。”
白輕寒離開后,許苔揉著太陽穴,抱怨道:“你們師兄妹是真不擔心我?真不會滅口我吧?”
“只有你們才會害怕這種事了。”安靖笑了笑,他囑咐了許苔接下來的一些工作后,才悠悠道:“我出自霜劫災區,又被魔教帶走培訓,他們不聽點我的反賊話反而不安心。”
“我有怨氣是正常,且在我是神命,有統戰價值這一前提下,大辰才不在乎這個,他們反而更想‘招安’我。”
“的確。”這么一說,許苔倒是明白過來:“還真就是有怨氣的才容易被招撫……嘿,如此一來,我也不用擔心了。”
“我從來沒有在其他人面前掩飾過這點,如果有人問,你照實說便是。”
安靖點點頭,他看得出來許苔最近有些不安,自然不會讓對方一直這么憂心重重。
任由許苔行事,安靖回到家中,白輕寒正在幫沈慕白打下手,似是正在做飯。
“你倒是難得回來吃頓飯。”
看見兒子回來,沈慕白有些驚訝,而后便高興地囑咐安靖坐下:“等著吧,快好了,多虧了商路,最近城里也有好東西了。”
沒多久,沈慕白便端起砂鍋放到桌上,她揭開蓋前就已有濃烈的香氣,揭開后更是有撲鼻肉香,令太過專心修行,以至于很久都沒吃正經飯菜的安靖都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
砂鍋中燉煮的是一鍋紅燒肉,醬汁中棗紅色的外皮與褐紅色的五花肉塊上撒上翠綠的蔥花,僅僅是看便令人食指大動。
沈慕白將碗筷放到安靖身前,他也沒有客氣,便夾起一塊放入口中,醬汁是咸香帶點微甜口,肉燉的綿軟香爛,因為外皮炙烤過有些焦脆,所以算不上入口即化,但卻有一股別樣的焦香脆勁,越嚼越有味道。
而和紅燒肉一同燉燒的‘地靈豆’更是滋味香濃,這出自斷刃山福地的靈植品質較好的都拿去販賣,留在城內的大多都因為速生靈而少了些許滋味,但它內蘊的靈氣卻只是少了些許。
如今,它被醬汁浸潤入味,少的那點滋味都被補上,加上靈植本身的滋補靈氣更是顯得格外馥郁,回口時帶著一股鮮香。
安靖話都沒說,當場便合著肉與土豆還有醬汁吃了三碗飯,沈慕白和白輕寒也用餐,全程無言。
“你前些日子帶過來的這小鼩獸,我記得你喚它小蒼?它還怪聽話的,之前的肉和土豆也是它操控廚刀切的。”
吃完飯后,沈慕白都沒去清洗碗筷,安靖轉頭一看,便看見小蒼靈巧地取走碗筷鍋盤,放到一旁的水池擦洗起來,訝道:“我記得它是松鼠吧,怎得和浣熊般學會洗碗了?”
注意到了安靖的目光,小蒼洗的更加賣力了,有種‘看吧老大!我努力吧!’的模樣,令少年也有些忍俊不禁:“好啦,知道伱努力,不會虧待你的。”
雖然讓小蒼又是貼身保護又是洗碗做家務,感覺有些壓迫靈獸,但安靖又不是不給獎賞,能讓母親開心省心,那自然是千好萬好,這小蒼算是找對方法了。
而后,沈慕白低聲道:“我看輕寒似乎有點不太開心,這是出了什么問題嗎?”
“我看也不像是你們兩有矛盾……這孩子我也知道她過去的經歷,是有些偏激,但說實話,這世道僅僅只是偏激已算是不錯……哎,算了,你自己肯定有想法。”
“嗯,別擔心娘。”安靖面不改色:“小白她只是有些迷茫……我會搞定的。”
沈慕白收拾完東西后,便帶著小蒼離開,而安靖帶著白輕寒來到院內,兩人一同看著被積雪掛滿枝頭的庭院小樹:“不開心嗎?是因為我為大辰說話?”
“不是,我知道大師兄你只是講出事實,我不是這個不太開心……我也不是不開心……”
白輕寒神色有些微妙:“你私下叫我輕寒小白也就罷了,卻喚一只松鼠小蒼……”
安靖一尋思,發現的確,蒼白同意,頓時一拍腦袋:“那行,我以后叫它小銀,亦或是小蒼尾也可,它想必也不在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人和寵物是同樣的起外號格式?
白輕寒抿起嘴角,她嘆了口氣:“好吧,我的確是有些迷茫……因為大師兄你說的話,讓我有些不知道未來的方向。”
安靖示意白輕寒繼續說下去,而少女定了定神,凝視著霜木上的冰棱:“的確,大辰太強大了,人們根本毫無選擇,哪怕他們犯錯一萬次,人們依舊會選擇他們。”
“神教……的確是魔教。魔教永遠不能得人心,不止犯錯,沒錯也會被潑臟水。而大辰犯了錯,自會有忠臣良民辯護。”
“就如我最近這些年聽見的,已有很多人的記憶被扭曲篡改,他們認為魔災都是真螭之過,亦或是魔教與天魔之過。”
“大辰封鎖瀚南,不過是為了不讓其中潛伏的天魔逃出而已,是不得已的犧牲。”
“他們可以將史書修改,可以扭曲人腦中的記憶,他們可以重復一萬遍謊言,甚至就是大大方方將自己的齷齪展示出來,人們也不會為此感到幻滅,因為……只有大辰,只有大辰,是這片土地上唯一的天宗。”
“就像是狼群中的狼被狼王霸凌,即便吃骨也沒有交配的權利,只能任由狼王驅使至死,它們也不會離開狼群,因為在這片危機四伏的荒野,在狼群內只是被剝削,離開就是速死。”
“所以……”
說到這時,白輕寒蹲了下來,她垂下頭,呆呆地凝視著地面的積雪:“究竟要如何才能對抗它?對抗這龐然巨獸?”
“這簡單。”
安靖道:“我們也建立一個不就是了?”
白輕寒疑惑地側抬起頭,而安靖平靜道:“我知道,你是迷茫了,這很正常。經常會有人說,改變世界太難了,這個話題太大,根本聊不下去,也不知從何下手。”
“這些人,要不放棄,要不轉而去支持原本反對的一方。”
“對抗大辰也是如此,我在臨江城看見了它的許多缺漏和傷口,譬如說大辰內部的斗爭也很激烈,帝血帝廷和授箓天官之間似乎也在隱隱對抗,而大辰內部還與天魔勾連,亦有人和我一般,心存反意。”
“他們的法度越來越極端,大辰內部的勢力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越來越視萬民為草芥。”
“可越是如此,我越是明白,現在還不是時候。”
“現在他們內斗,對抗,和外魔勾連,將萬民視為蟲豸,正是因為他們現在強大到無以復加的體現,因為除卻他們自己外,再也無人能威脅他們的存在。”
“若是有足以威脅他們的外敵……”
安靖彈指,懸掛在樹枝上的冰棱全部都粉碎,霜木頓時抖落全部霜雪,再次挺拔:“沉睡的,頹廢的,內斗的,就會蘇醒,回轉過頭。”
“草木蟄伏于樹蔭,蟲豸潛居于巖葉,我們要做的,就是等待。緩緩積累力量,建立自己的勢力,建立屬于我們的法度。”
白輕寒沉默了一會,然后道:“這太難了……”
“很難嗎?”安靖反問道:“你以為法度是什么?”
“匪徒有匪徒的法度,劫掠需要偵查,需要爭先,需要殿后,需要指揮得勝,最后還需要分配——這便是最基礎的法度。”
“而我已經更進一步,有了根據地。雖然臨江城只是暫時的,但它的存在就代表我已不再是流寇盜匪一級,而是值得招安的‘地方勢力’。”
“而那些投靠我的武者,他們在我這做工,為我效力工作,他們要巡邏,警戒,站崗,時刻準備預防妖靈與魔物,而我要給他們發餉……選擇定居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我至少要為他們準備好可以飽腹的糧食。”
“這樣一來,人口增長,人民富足,才有人會去習武,有時間鉆研術法武技,我們才能緩緩積累力量,擁有更多的同道。”
“如此,才是一個完整的法度。”
“但是,斷刃山的靈田收獲是有極限的,而山林中固然有寶物可卻不能飽腹,輕寒,接下來你說,我要準備做什么?”
“大師兄你要準備收獲糧食的渠道……”
白輕寒喃喃道:“你要準備種地收糧,因為只有穩定的糧食來源,一個地方勢力才能存在——可現在是霜劫,一般的糧食根本種不下來!”
“對,但這并不重要,你也知道原因。”
安靖點頭,而白輕寒也想明白了:“地脈之氣,地脈之力……是了,大辰最核心的法度,不是糧食,乃是地脈和龍氣!”
“大辰終究是個天宗,和地方小勢力不同,主體是武者。武者不需要賺錢糧,也不需要人民真的安居樂業,他們要的只是萬靈生發之氣和地脈,就可以從中穩定收獲神兵和相關的靈物。”
安靖回過頭來:“是的。所以哪怕是說上去難聽,但有個反直覺的事實是繞不過的:對民眾好,并不是對抗大辰的核心競爭力,優越的技術和實力才是。”
“大辰的技術和制度都有優越性,在大辰對地脈極致的利用前,無論是天意魔教,還是塵黎五宗,都只能退避三尺,暫避鋒芒。”
“而現在,我掌握了地脈,也掌握了一些神兵煉制之術,那文武陣盤或許就是文武官員越過帝血帝廷來掌控地脈的某種方法……那才是我在臨江城最重要的收獲。”
“因為……”
安靖不再言語,而白輕寒也徹底明白過來:“這才是一個大勢力法度的基石。”
“只要,只要我們找到一個地方,用類似的方法控制地脈,自己煉制神兵,布下由我們統籌的大陣,我們就可以建立屬于自己的小勢力——然后,就可以伺機而發,等待大辰虛弱的那一天!”
“等到大辰虛弱,人們就會去嘗試選擇其他勢力……誰強大,誰能勝利,人們最后就會選擇投向誰,他們拋棄大辰的速度,將會和大辰拋棄他們一樣快!”
“的確如此。”
安靖瞇起眼睛:“但這么做的人太多了,塵黎五宗是這樣,天意魔教是這樣,環繞大辰的所有宗門勢力都這么想,也都是這么做的,我們也這樣做,無非就是再建立起一個宗門。”
“但目前來說,這樣做也夠了,先走一步看一步……輕寒,你現在還覺得迷茫嗎?”
“不了,大師兄,謝謝你指出了這條路,我明白了。”此刻,白輕寒也重新站起身,她明白了安靖的意思。
大辰的確是個龐然大物,它可以扭曲真相,遮掩事實,歪曲歲月,涂抹史書。它的統治并非建立在民生上,而是建立在足夠的人口和一整套地脈管理的法度上。
它損失帝血,損失神兵,損失強者,根本不痛不癢,穩定的大辰法度,整個授箓天官和帝血體制,可以讓他們如同不滅的軍團,死一個就能補上一個,永恒立于不敗之地,就如一條永恒不死,不斷再生的人道神龍。
想要擊敗它,要不等它自己從內部崩滅,要不就建立起自己的勢力,讓自己也成為和大辰一般,隨滅隨生,不死不滅的永存之龍。
“大辰的地脈法度,我已經理解其中的地脈和龍氣,但它還有核心的‘天海’——這個就需要慢慢去解析。”
安靖抬起手,為身前的庭木注入少陽之氣,令它煥發新芽:“我自己會去尋覓,而之后,我也會前往明鏡宗,我會在那里搞明白‘宗門的法度’,知曉宗門在此世長存不滅的根基。”
“需知,此世中,大辰才是少數,絕大部分大洲都是由教派宗門統御,一個宗門的底蘊,恐怕不遜于大辰帝朝。”
“而輕寒你。”
轉過頭,安靖看向白發的少女,而白輕寒也理解了安靖的意思,她平靜且堅定道:“宗門教派,天意教正是教派——我會找到神教能存在這么多年的法度之源。”
“嗯,魔教雖爛,但能存在這么多年,代表它內部有一套完整的秩序,有一套完整的利益生產和分配的技術與道理。”
安靖微笑道:“就是這樣。存在的必有道理,延續的必有正確,我們要做的,就是摒棄那些不好的,吸收那些正確的,如此一來,才能嘗試建設出更好的制度。”
“到那時,等到一個機會……”
安靖沒有說出這句話,因為他不僅僅會在懷虛尋覓法度。
天元界,集團存在的根基,荒野勢力能存在的理由,他也要尋覓,念泉和霍清都是他的同伴。
另一個世界的技術和資源,那些同樣由無數人孕育的智慧,正是他的獵物。
白輕寒也沒有再說話。
兩人保持沉默,一同注視著眼前這顆庭院小樹煥發新芽,抽出枝葉。
它將面臨霜劫的冰寒,或許會枯萎,或許會死去……但或許,它也能挺過寒冬,步入下一個四季輪回。
“我去工作了,大師兄。”
一段時間后,沉思過的白輕寒向安靖輕輕行了一禮,然后便離開了庭院,而安靖揮手告別,仍在閉目沉思。
“安靖,你在害怕。”
神海中,一直都在聆聽的伏邪篤定道:“從頭到尾,你都如臨大敵,你對大辰的這些看法和準備都沒和我說過……你就這么戒備大辰?”
“那當然。”
安靖輕聲道:“何止是戒備,我在恐懼。”
“伏邪,我已被魔教逼著選擇吃人亦或是死,我自然恐懼有朝一日,大辰也強迫我再選擇一次——我不可能保證自己每次都能選擇我想要的選項,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不選。”
“但你不能不選。”伏邪敏銳地指出矛盾點:“武者必須要選。”
“是的。”安靖點頭:“武者和煉氣士不同,修仙的煉氣士可以枯坐福地,終其一生都不離開自己的居所,武者必須要在人世間廝混。”
“是,我當然可以不關心,不選擇,但那樣我的武道就無法前進——我只有改變,亦或是被改變兩個選擇。”
“簡單來說,我要是不去關心改變這個世道,這個世界就要過來關心且改變我了!”
“那我理解了。”
伏邪長嘆一聲:“懷虛天道真的是有病,整出你們這群武者出來——我算是搞明白現在的懷虛為何這么亂了,已經改造過世道的強者要維護世道,不想被改變的武者全都和你一樣憋著一口氣。”
“而不想改變的人就是凡人,命格只會發放給想要改天換地之人,凡人自己選擇了隨波逐流,怪不得其他人……哈,如此說來,要是你能弄出一大批心懷改天換地之志的人,那他們說不定也都可以成為武者!”
“那是自然。大世到來,武者數量增加,不僅僅是天地因果交匯,更是人心思變,意欲改紀換代——人人都在期盼,故而能成為武者的人也就多了。”
安靖回憶起了天元界的全民修行和更勝一籌的建設水平,以及前世地球的教育,微微點頭道:“在我看來,無論是大辰還是懷虛界的其他宗門,都沒有嘗試去通過教育,催生出更多的武者。”
“他們是害怕更多的武者產生混亂,還是說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做?我不清楚這點,但若是能掌握這個方法,便可以迅速讓小勢力成長起來。”
“這很困難,肯定也有許多岔路。”
伏邪道,而安靖也不在意:“都是小事,我還年輕,有的是時間,也有資本犯錯。”
能犯錯,就是最大的資本。
時間逐漸過去,隨著來往臨江城的商隊逐漸變多,一支特殊商隊出現在了臨江河畔。
他們懸掛著塵黎部族的旗幟,以及一面明鏡。
明鏡宗的商隊,帶著眾多資糧與貨物,來到了臨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