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命者,乃惡、異、雜、本、奇、神、天。
天命神命,若非仙神轉世,天意庇護,絕不可有。
故而人世間最珍貴的命格,便是奇命。
奇命中,亦有‘天罡地煞,山海星天’之分。
白輕寒所得之命,正是諸多星煞奇命中,最為尊貴的玄陰星命!
——儀軌才開,就有玄陰星命,哪怕是接下來的人全都死了也值了!
這句話雖然在藥莊主心中澎湃,但卻并沒有說出來。
因為他很清楚,這一批材料質量好的超乎想象,現在出一個最珍貴的天星之命,不代表后續就沒有第二個了!
須知,皇天星煞大儀乃是借宇外天魔與皇天正神之力,令受儀者陷入天魔侵擾之劫,而后以仙天正神之力將其破開,借這混沌未明的玄元之氣勾連命數,是以魔求道,以死生命,以劫存神之秘儀。
這‘懸命谷’正是懷虛大劫時,一位劍仙降魔伏邪之地,天生就寄存神魔星煞之意,最是能提升儀祭之能!
如此陰陽交錯,生死輪轉,受儀者便有一定可能進入不同的悟道狀態,如若能度過,便可覺醒命格!
“白輕寒……”
看了眼名冊,確認命格覺醒者的名字,藥莊主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不愧是從瀚海中撈出來的孤兒,能從十年前的魔劫幸存至今,果然非同小可。”
“繼續!”他此刻興致高漲,又用玉匕劃手,灑出一蓬鮮血:“禮敬皇天,以明天意!”
其余祭者也紛紛維持儀祭:“禮敬皇天,以明天意!”
大陣的光在整個白沙地地下閃爍,宛如青色的光墨勾勒而成的山海云紋,所有人的氣機與儀軌完全勾連,其中的成功者會幫他們維持儀軌,減少消耗。
失敗死去的‘耗材’,其魂魄血氣,所有的一切,都將在儀軌后化作血丹大藥,返還于他們這些主持者的身上,可增長修為,加持壽數。
這也是為何他們會認真不藏私地培養這些少年少女的原因——成功者和僥幸沒死運氣好的,會成為他們的一員,而失敗者也會成為他們的一部分。
——天意近道,以萬物為祭,損有余而補不足。
他們現在潑灑的鮮血,就是‘祭之損’,而儀式后的反饋,便是‘祭之補’!
就這樣,大儀繼續著。
與此同時。
儀祭大陣中,安靖陷入了回憶。
他回憶起自己的一生。
安靖出生時,安父正在參加第三次科舉。當他再次落第,徹底放棄,準備回老家繼承家業的那一天,恰逢瀚海魔災,斷了北直道。
安父一路攆轉從神京歸來,過程之艱辛且不提,其子安靖已經兩歲,機警聰穎,看見家中出現一個不認識滿面胡子的高大男人,立刻呼喊鄰里鄉親將其按倒在地。
在鄉眾松開這位他們以為早就死在魔災中的谷豐縣才子后,灰頭土臉的安父并不以為意,反而哈哈大笑,一手抱著狠狠地掐他腰的發妻安沈氏,一手抱著這個他出發前就已懷上,卻因災劫遲遲不得見面的親子,高呼此子類我。
他想的太多,因為安靖遠比他要聰明。
谷豐安家本是武功世家,祖上乃是響應大辰世祖開疆令,拓北開疆的征拓武者,家中良田百畝,旱田成園,城中亦有產業,不然也撐不起安父屢次科舉的消耗。
棄文從武,歸來繼承家業的安父雖然忙碌,但仍會抽空讀閱古籍,安靖也會在一旁坐著,搖頭晃腦地跟著父親復誦。
一開始還以為是小孩子湊熱鬧,但安父很快就發現安靖似能聽懂,甚至不僅能聽懂,還能看懂。
安父大奇,隨手抽出一本《鴻烈天文》,翻開書指著道:“這讀得懂嗎?”
安靖掃過文字,腦海中浮現出諸多信息,這些文字他似乎以前就讀過,雖然有些字字形不太一樣,但完全能認出,便順文念誦:“天墬未形,馮馮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
越讀越流暢,安靖到最后甚至搖頭晃腦起來。
安父頓時陷入幸福的苦惱——他的孩子似乎是個生而知之的天星下凡,比他這個老子聰明多了。
大辰講究天命,時有星辰下凡之說,故而安氏一族也不起疑,只是安父本人習文固然小有成就,功名在身,可水平也就那樣了,教導宿慧天星,他哪里配。
而習武的話,安父雖然天賦不佳,前后修行二三十年也就初窺門徑,還在‘內息如河’境界,但家中典藏武經高深,據說直通武脈,他大可以為孩子打實基礎,然后送安靖入武院研讀。
大辰以武立國,以法持國,文武都是此世正道,他做不出決定,便打算等到安靖身體長成再說。
在此之前,他會為安靖打好所有基礎。
谷豐縣位于大辰極北,曾是瀚北道玄闕州下轄的一座拓荒村,如今已經繁榮稱縣。再向北,就是邊疆之地,以及把守大辰北疆與蠻荒大門的青玉關。
谷豐縣周邊的妖邪荒獸,早兩百年前就被先祖與征辟武軍斬殺干凈,故而安靖的成長頗為平和。
安靖六歲那年,邊疆貿易大盛,谷豐縣作為商路中繼愈發繁盛,安父也參與其中,變得忙碌,安靖交由安母安沈氏培養。
安沈氏也是武家兒女,雖然也天賦不佳,但啟蒙卻是無礙。
谷豐安家逐漸興盛,日子越來越紅火,安靖也壘實了身體根基,亦能通讀典籍,周邊所有先生都驚呼不愧是舉人之子,未來必可踏足神京,高中金榜,繼而授箓長生。
可好景不長,安靖九歲那年一個夏日,邊疆貿易的集市突然關停。
容易的生意做不成了,安父只好帶隊去青玉關跑商。
可沒等他出發多久,北邊便傳來開戰的消息。
北蠻十三王集合三十萬大軍入侵,大展旌旗,黑云如傾壓向邊疆。
奉帝命,大辰定北大將軍率軍征討,大軍蹄聲撼天動地。
自青玉關至白露河,自云古縣至明山城,玄闕山以北一百二十城無處不是戰場。
兩年不到,雙方將整個北原打的凋零疲敝,安父也徹底失蹤。
恰逢千年一遇的霜劫侵襲,原本就是勉強支撐的北疆萬民頓時苦不堪言。
其實霜劫早有預兆。
不談瀚海魔災,北疆外的蠻荒已經察覺到冬日一年比一年冷,他們的收獲與牧群也越來越少,越來越小。
之前的貿易正是最后的掙扎,掏空所有積蓄還是難以求活的北蠻諸部不得不聯合在一起,他們已無退路,將會竭盡一切南下。
安家乃至于整個谷豐縣迅速地衰敗下去。
因為戰時苛稅,因為軍隊征用,也是因為霜劫南傾,莊稼凍斃。
久旱不雨,天傾巨雪……再加上北蠻侵襲,所有人都陷入絕望。
在食盡存糧之前,谷豐縣只得舉縣逃亡。
逃荒難。
存糧很快就吃完,霜劫之下也無野菜,只能啃噬樹皮,破冰覓根,就連觀音土都難以吃到。
再然后……便是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吃人。
就是這么簡單,就是這么直接。在那個時候,便是‘歲大饑,人相食’。
安家這些年積蓄不少,還不至于如此落魄,但也沒好多少。
畢竟產業大多都是土地和家畜等實業,安父更是熱衷購買古籍藏書,耗費不少家財。
這在過去的確是提升門第,蘊養家門的方法,如若能和平發展二三十年,家中出一位內壯武師亦或是受箓文官,便足以成為北疆大族。
但大戰災荒齊來,什么家境什么門第全都是浮塵,家畜充軍,莊稼旱死,藏書與武經如同廢紙,而土地在這個年景一文不值。
家中的老人舍不得這代代先祖用血汗和人命開墾出來的田地基業,選擇死在故鄉。
剩下來的族人也在一次次的馬匪劫掠,官兵抽丁中散落。
最終,在來到北疆大河懷河前,昔日安家已經四散殆盡。
安靖與母親聯手殺出重重圍困,無論是流民,劫匪,馬匪還是人牙全部都擊潰突破,他們一路艱苦跋涉,最終以母親重傷為代價,來到北疆中樞明山城旁。
這便是他過去的一生。
一連串的記憶宛如光影,在安靖的心頭徘徊。
朦朧之間,他的眼前出現了一片徹底的漆黑。
非光,非影,非星,非神,虛無寂寥,混混沌沌。
徹底的瞢闇在他眼前流淌。
而后發出聲音。
何為爾之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