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挑著人痛處說,榮妃卻很淡定,苦笑道:“那樣的兒媳,還用得著你們來提醒我她的不好嗎。外頭只當我一貫軟弱好欺罷了,可你呢,從大到如今,昔日叫太皇太后都疼愛看重的人,甘心落得刻薄暴戾的名聲?”
惠妃嗤嗤一笑:“太皇太后看重我,疼愛我?姐姐好興致,什么陳年舊事都拿來說,她老人家若真心疼我,寶云是怎么回事?”
“寶云?”
“都是從慈寧宮調教出來的人,你的吉芯,宜妃的桃紅,德妃的環春,哪一個不是你們的心腹,獨獨我這里的寶云,是太皇太后的眼線,是她的警告,是她生怕我怠慢了八阿哥,留給八阿哥的照應。”
榮妃嘆道:“寶云的確向著八阿哥,可當年你身邊的人,哪一個不是明珠安排來,太皇太后便是將最好的給你,你也信不過。”
惠妃怔住,這話是不錯,當年明珠還在朝廷一手遮天,為她一個小貴人安排宮女太監,可謂易如反掌,她身邊的一切,都來自明珠府,連四季節慶的孝敬和送禮,都從明珠府來。
榮妃說道:“我們陪著皇上,風風雨雨地過來,放著榮華富貴不享受,為何要去摻和那些不該我們伸手的事。更何況,如今的明珠府大廈將傾,朝堂里大事小事都聽不到明珠的名號了,靠著昔日榮光死撐,這些話,我一定不是頭一個對你說的。”
惠妃紅著眼眸,質問道:“姐姐什么意思?”
榮妃說:“只想勸你擺正心思,別給皇上惹麻煩,也別給孩子們添堵,你這樣刻薄八阿哥夫妻,就不怕將來……”
惠妃惡狠狠地說:“他敢!”
榮妃道:“八阿哥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比我的胤祉強,只怕……比大阿哥也強。”
“榮姐姐!”
“你叫我一聲姐姐,我必然真心待你,咱們在這宮里一輩子了,還看不出來,還要自欺欺人嗎?”
惠妃冷笑道:“八阿哥既然那么好,你怎么不比她的四阿哥?”
榮妃有備而來,這話也接得住:“她還有十四阿哥,將來才真正有操不完的心,人家,恐怕就沒把咱們放在眼里。”
惠妃不禁嘲諷:“姐姐如今與她,就跟一個娘胎里出來似的親密,此刻在背后說她的不是,來哄我高興,我該不該信?”
榮妃淡定地說:“既不是編排瞎話,也不是說她的不好,我與德妃親近自然是真心,可將來孩子們要爭的前程,也都朝著眼前來了。她心里比我更明白,便是你將這些話說與她聽,她也不過是一笑了之。”
惠妃一時無語,沉默片刻后,起身一步一晃地走到門前。
望著遠處影壁墻下,正面壁而跪的瘦小身影,想起了當年跪在皇帝跟前,被他警告要好自為之的自己。
所有人都不知道,榮妃德妃都不知道,多年前,她就已經被皇帝厭棄了。
這些年來,皇帝在人前與她的和氣,不過是顧著大阿哥。
胤禔是他好不容易活下來的長子,皇帝對大阿哥是天然的父子情,不是愛屋及烏,更與她這個額娘毫不相干。
可皇帝對永和宮那些孩子們的寵愛偏心,父子之愛占一半,另一半,就是他們有個好額娘。
二十年了,當初的惠貴人,為了向皇帝示好,才去對因受寵而遭昭妃嫉恨,不得已被冷落的烏雅氏多些照顧,怎敢想,二十年后,自己已然遭圣上厭棄,可烏雅氏依舊是他心尖上的人。
“榮姐姐,替我送她出去吧,不必說什么,她若問你,也不要搭理。”惠妃說道,“我今日是心里不痛快,總盼著胤禔能為皇上生下長孫,輸了太子也罷,竟然還輸給五阿哥,讓宜妃占了先,我不甘心……”
榮妃走來,勸道:“保重身子吧,別胡思亂想,如今四海升平、國運昌隆,這歷朝歷代的嬪妃們,有幾個能真正在太平盛世呢,咱們這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千萬別糟踐了。”
惠妃苦澀地一笑,側身給榮妃讓路,彼此告別后,不等榮妃走遠,她就離開了。
影壁墻下,八已跪得膝蓋生疼,疼得渾身都發冷,不知還能撐多久。
忽然,肩上多了一條毯子,更被人左右攙扶起來,似乎知道她站不住,幾乎是架著她站穩。
“榮妃娘娘?”
“你額娘氣消了,要我送你出宮,走吧孩子。”
“可是……”八膽怯地望向正殿,殿內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但興許惠妃就在哪個角落里盯著自己,叫她很不安。
榮妃好脾氣地說:“走吧,是太后派我來向你額娘求情,小孩子犯錯挨罰是常有的事,沒人會笑話你,你也不要放在心上,過幾日天氣晴朗時,再和胤禩一起來請安吧。”
“是。”八應下,但又撐著兩條不聽使喚的腿,一瘸一拐地轉向惠妃的寢殿,恭敬謙卑地行禮后,才敢跟著榮妃走。
當八離開長春宮,四阿哥府的馬車也到了家門前,下人們見四阿哥親手攙扶下車,知道兩口子好了,個個兒眉開眼笑,府中沉悶許久的氣息頓時就消散了。
胤禛毫不顧慮地挽著毓溪的手進門,路上說道:“我還要向你賠不是,但這都是我的真心話,與皇阿瑪不相干。”
毓溪搖頭:“除了李氏宋氏的事你瞞著我,再沒有對不起我的,反倒是我,矯情過了。”
胤禛著急地說:“你的心酸痛苦,旁人如何能懂,誰敢說你矯情,你也不許說。”
毓溪無奈地笑了:“是是是,四阿哥,我不說。”
“那日顧先生在,我被宋氏鬧得心煩意亂,在顧先生面前丟臉之余,出門來處置時,卻見到你處之泰然、有禮有節。”胤禛誠心誠意地說道,“我心里好不服氣,自詡遇事冷靜,在外從不慌亂,居然連家務事都能叫我失態露怯,連你都不如。”
毓溪微微撅著嘴,故意道:“我要告訴額娘去,怎地我就該處處不如你?”
胤禛拉了她的手站下,不服氣地說:“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非要比你強,而是從你身上看到我的不足,很大的不足。我一時羞愧又氣惱,就沖你發脾氣,說那些混賬話,傷了你。”
毓溪溫柔地望著丈夫,其實她以為,胤禛把這一篇翻過,不會再提了,可她還是低估了丈夫對自己的心意,他在乎,他知道自己錯了。
“那我原諒你。”毓溪道,“我以后也不鬧了,額娘說,我難受了能找她求安慰,往后我想不開了,我就進宮去哭。”
胤禛嗔道:“你若日日叨擾額娘,皇阿瑪就會嫌棄你,這下真要把你換了。”
毓溪笑意深深地問:“是嗎?”
胤禛不帶半分猶豫地說:“真要有那一天,不論什么原因,就算把乾清宮的地磚跪碎了,我也會求皇阿瑪收回成命。”
乾清宮里,正被兒子媳婦念叨的皇帝猛地打了個噴嚏,唬得太監們闖進來,生怕龍體抱恙。
皇帝則拍了拍手里的書,罵道:“你們如今不打掃殿閣了嗎,這書上厚厚一層灰,成何體統?”
梁總管和小太監們都跪下了,可他們不敢爭辯,一味地磕頭認錯。
一旁磨墨的德妃,放下墨條走來,用絲帕輕輕為皇帝拭面,又小心接過那本書,仔細撣開灰塵。
皇帝沒好氣地問:“這乾清宮的人,不歸你們管?”
德妃溫和含笑,將撣干凈的書放下,輕聲道:“皇上,別鬧孩子氣,是之前您吩咐梁總管,這里的書冊不許動,連打掃都不準。您說都是古籍,怕多碰一下書頁就碎了。”
“朕說的?”
“是,皇上說的。”
皇帝干咳了一聲,吩咐梁總管:“下去吧,朕沒事,也不要追究了,往后仔細些。”
梁總管感激地看了眼德妃娘娘,磕頭告罪后,很快就帶著眾人退下了。
皇帝不甘心地說:“怎么總叫你捉著朕的把柄。”
德妃重新拿起墨條,滿不在乎地說:“家常瑣事,算得什么把柄,稀里糊涂地過日子,才有趣。”
皇帝問道:“若是這回他們好了,你怎么報答朕?”
德妃莞爾一笑,垂著眼簾說:“自然是皇上要什么,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