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錦城殷家,妙手回春,可以從閻王手中搶人。
這話說得有些夸張,但身在世代的醫家,他從小聰慧過人,學習醫術一點即通,年紀輕輕在醫術上的造詣,真正可以坐實了這句夸張之言。
也正是因為此,他年紀雖輕,卻已是平步青云,進入了太醫院中,成為其中最年輕的太醫,且備受皇上信任,成為專門侍奉皇上的太醫。
因為他如此能干,殷家地位水漲船高,前來議親之人,幾乎踏破了門檻。
議親之中,不乏大家閨秀,但他并不放在心上,因為他心中,早已給一個人留下了地方。
她叫做呂素心,是京城之中,欽天監靈臺郎呂大人的長女。
呂大人與他的父親乃是同鄉,兩個人交情頗深,使得他自小與呂娘子時常相見,情誼不同常人。
他們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家也樂見其成,雖不曾明說,卻是已經私底下確定了兩家的婚事,只等著到了年歲,便交換庚帖,走三書六媒之禮。
但,意外總是比人想象中來的更快。
呂素心在陪著自家母親前往寺廟中燒香祈福之時,遇到了微服出巡,外出散心的皇上。
皇上在看到呂素心在上山入廟的途中,幫扶崴了腳的農婦,絲毫無嫌棄之意,更見其容貌秀麗,心生喜愛,當即便下了旨意,召呂素心入宮侍奉。
此事對于殷家和呂家來說,皆如同晴天霹靂,他和呂素心皆是因此郁郁寡歡,心如死灰。
尤其是整個呂家,猶如天塌下來了一般。
但皇命難違,呂家縱使有千萬個不情愿,仍舊只能按著旨意,將呂素心送到了宮中,成為了皇上身邊的貴人。
呂素心年輕美貌,溫柔嫻靜,備受皇上寵愛,很快便有了身孕,皇上因此高興,特地指了他去照看呂素心的胎。
他因為時常能看到她而高興。
同時也因為時常能看到她而不高興。
他知道,她也是如此,心情矛盾,盡是遺憾和不甘。
他不敢表露情緒分毫,只如同其他太醫看診一般,規規矩矩,不逾越分毫。
時日長了,他和她的心境似乎都平靜了許多。
他與她已是沒有了緣分,便只求二人皆是能夠平平安安。
只是,這個愿望,仍舊沒有實現。
天下大亂,戰事四起,蕭家率軍攻破皇宮,整個皇宮陷入了一片混亂,皇帝親自了結了所有的妃嬪,皇子和公主。
他想要趁亂做些什么,但趕到之時,她已渾身是血。
他抱著她再次咒罵蒼天,為何連這個機會都不肯給他,她淚流滿面,祈求他救一救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是個皇子,此時只有五歲。
她將孩子藏進了箱子內,找尋了一個體型相近的小太監,企圖蒙混過關。
她知道,此時私藏皇子,待新朝建立,乃是死罪。
但那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是除了他以外,陪著她度過這暗黑無光后宮生活的至親。
那么小的孩子,許多東西還不曾吃過,許多東西還不曾見過,她真的不想這一生就如此結束。
所以,她祈求,以從前多年的情誼來祈求。
他沒有任何猶豫,滿口答應。
懷中的她一點一點地冷掉,他想痛哭,想嘶吼,但他沒有任何時間。
他只能擦干了臉上的淚,身上的血,將她丟在一旁,去完成她的遺愿。
他久在皇宮,對地形了如指掌,憑借此時的混亂,他順利地將孩子帶出了皇宮,逃出了京城,踏上了西去的路途。
顛沛流離,到處輾轉,他生怕他們二人被人發覺。
好在,現如今天下大亂,路上逃荒之人甚多,他與一個孩童一塊,是最常見的事情,并不惹人矚目。
只是離了生母,又是從錦衣玉食的日子驟然變得如此艱難,孩子哭鬧不休,再加上一路奔波,吃喝跟不上,很快生了病,起了高熱。
病來得氣勢洶洶,十分兇險。
好在他隨身帶了一些應急的藥材,再加上沿途購買、采摘,集齊了所有的藥材,讓孩子脫離了兇險。
但,也因為這一場高熱,加上擔驚受怕,孩子失憶了。
忘了自己是誰,都發生了什么事情。
他起初憂心,隨即卻又松了口氣。
有些事情,若是能忘記,興許也是一件好事。
他重新給孩子取了名字,叫做毛三里。
之所以姓毛,是因為她從前最是喜歡貓,因為貓身上的毛發柔軟,手感最佳。
而三里,是三里穴。
三里穴用于治療胃痛、腹脹、食欲不振等消化問題,正是治療她自小貪涼貪冰挑食愛慪氣,以至于脾胃失調,時常胃痛之病癥。
毛三里,是她性命的延續。
他帶著毛三里在一處落腳,自稱游走四方的赤腳大夫,靠著從宮中帶出來的一些貴重藥材、珍寶,以及給人看診而生活。
他教毛三里學習藥材,學習醫術,就像正常的師徒一般。
日子過得平淡,卻也還算安穩。
尤其新朝建立之后,對外宣稱前朝皇室盡數故去,世人也從未議論過前朝皇子存活人事,他心中的一塊石頭才算是稍微落了地。
日子一日接著一日的過,事情一樁接著一樁的來。
他結識了更多的人,診治了更多的病人,這些人中不乏軍營高官、京城貴胄。
這些人都十分和善,待他和毛三里十分友好,他也喜歡和這些人往來。
他覺得,往后余生,便是如此順利度過。
但有一日,意外再次降臨。
他與毛三里被人抓了,對方并不表露身份,卻知曉他和毛三里的真正身份,且話里話外,似要將這件事公之于眾。
他害怕極了。
他怕此事人盡皆知。
但他不怕自己死,他怕的是毛三里因此沒了性命。
毛三里是她臨終托付他唯一的事情,他希望他能替她辦好。
好在,膽戰心驚數日之后,事情得到了結。
他仍舊是殷陵游,而毛三里,也仍舊是毛三里。
往后一輩子,皆是毛三里。
他可以看著毛三里順利長大成人,往后結婚生子,過個普通人的生活。
這是他畢生的愿望。
也是她畢生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