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仁鳳辦公室。
他站在窗前,俯視著忙忙碌碌的軍統上下。
明樓敲門得到允許后進入,必恭必敬的站在一旁等待毛仁鳳示下,但毛仁鳳卻示意明樓上前,跟自己并排站到窗前。
明樓上前,但并未跟毛仁鳳站成一排,而是稍稍落后了半個身子。
見毛仁鳳一直不語,明樓便主動說:“主任,張安平這是在收買人心!”
毛仁鳳沒有附和明樓的話,而是努嘴示意明樓往下看:“明樓啊,你看看他們。”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忙忙碌碌的軍統成員,一個個腳下生風。
毛仁鳳問:“你看他們跟之前有什么不同嗎?”
明樓略猶豫后,給出了答案:“他們,在工作。”
毛仁鳳凝重道:“是啊,他們現在真的在干活。”
在干活,很稀奇嗎?
還真的是很稀奇!
戴春風墜機身亡后,軍統內就人心惶惶,但那時候秩序還能維持,所有人都心慌沒錯,可活,卻依然在干著。
整編軍統的提案敲定后,一切都變了。
沒有人干活了,所有人都在想辦法為未來做謀算,軍統局本部的工作,直接陷入了停擺之中。
可是,現在所有人都開始干活了!
明樓沉默,不知道怎么回答。
“張安平,張安平啊……”毛仁鳳嘆了口氣,一臉的惆悵。
作為對手,作為張安平的對手,有時候是真的無力。
渾渾噩噩了一個多月的軍統,張安平一來,頓時變得井井有條起來,這差距,著實讓人絕望。
明樓安慰道:“主任,我覺得是因為張安平收買人心所導致的。財帛動人心啊。”
軍統作為一個保密機構,有的消息是非常保密的,但有的消息,傳遞速度又是非常快的。
之前舉行的整編會議上,張安平提出的遣散費,顯然已經傳遍了局本部。
可局本部的成員按下躁動,老老實實的又工作起來,真的只是因為遣散費嗎?
毛仁鳳終究是個城府深沉之輩,很快就將身上的無力感驅散,他笑著說:
“張安平精于算計、精于布局,可就像雨農說的那樣,他啊,太……感性了!”
“他想無愧于心,他想讓所有人都滿意,可這……又怎么可能?”
明樓道:“主任您說得對,張安平他就是想得太美了!”
“哈哈哈……”毛仁鳳大笑起來,笑過之后,他道:
“明樓,你去……”
他小聲向明樓交代起來,隨著毛仁鳳不斷的講述,明樓的臉上露出了勝券在握的笑意,等毛仁鳳講完后,明樓真摯的道:
“主任,這一刀下去,他張安平就是不想割肉也不行了!”
“高!還是主任技高一籌啊!”
毛仁鳳矜持的擺擺手,心有竊喜的收下了明樓的馬匹。
可他不知道的是,當明樓從他辦公室里走出去以后,一抹冷意悄然浮現在了明樓的嘴角。
毛仁鳳,你想的……真美!
夜,明樓名下的一處……金屋。
敲門聲嘟嘟的響起,確認了敲門節奏后簡單偽裝的明樓便上前打開了大門,一個妖艷的婦人隨著門開而現。
看著這妖艷女,明樓一臉嫌棄:
“你這是在拉低我的審美!”
妖艷女進門后,粗聲粗氣道:“偶爾換換口味嘛。”
明樓哭笑不得,論口舌之利,他從沒有贏過這貨。
毫無疑問,妖艷女便是女裝大佬張安平。
兩人進屋后,張安平甩掉高跟鞋,翹起二郎腿,姿勢極其不雅:
“什么事這么迫不及待的要見我?”
明樓凝聲道:“我感覺老王大概率要對痷衍同志動手了。”
搜捕錢大姐的時候,老岑就暴露了,還是張安平親手“點”的,但因為張安平準備了足夠多的調查資料,此事并未牽連到他。
而戴春風也將調查老岑的事交予了王天風。
王天風接手后,一直在按照張安平的囑托,謹慎的盯梢而未展開任何行動。
“老王接手的時間不短了,但一直沒有進展,我覺得以老王的性子,他應該是不想再等了。”
明樓對王天風很了解,通過隱秘的觀察,從蛛絲馬跡中獲得了這個結論。
張安平想了想,道:“先等等。”
明樓皺眉:“再等,老岑就危險了!”
“時機還不對——”張安平擺手,隨后轉移話題:“老毛打算怎么對付我收買人心的招式?”
張安平對毛仁鳳的了解,可不比明樓對老王的了解低,準確的說,從加入了特務處以后,張安平就一直在悄無聲息的觀察著毛仁鳳,心里一遍遍為其進行人物特寫——從一開始,他就做好了跟毛仁鳳對壘的準備。
現在他祭出了“金錢攻勢”,毛仁鳳怎么可能讓他踏踏實實的“收買人心”?
明樓神色嚴峻道:
“他通過我跟唐宗聯系了。殺招,明天就出現了。”
“哦?殺招?什么殺招?”
張安平倍感有趣,有什么殺招能威脅到他?
明樓鄭重的道:“姜思安。”
他講起了唐宗、毛仁鳳和鄭耀全為張安平準備的詳細殺招。
姜思安就是岡本平次這件事,是唐宗發現的。
按照唐宗的算計,是等著張安平辛辛苦苦將軍統局整編之后,祭出張安平做事不擇手段、放任姜思安肆意支持日本人的大招。
這個大招未必能傷得了張安平,但通過這個大招繼而引發輿論攻勢,用放大鏡、哈哈鏡將岡本平次的種種行為進行放大和曲解,再輔以似是而非的種種消息,坐實姜思安“通日”。
到時候始作俑者張安平必然被牽連。
但現在情況變了,張安平“賣”了忠救軍,用“賣”忠救軍的錢,充當遣散費來安置軍統特工。
而且,張安平還在侍從長那里的忠誠形象得到了鞏固——甚至到了頑忠的程度。
忠救軍是張安平的心血,“賣”忠救軍安置軍統成員,這種行為無疑會讓軍統成員對張安平“跪”服。
頑忠的人設換取的是簡在帝心,而簡在帝心,就意味著即便張安平因為輿論的緣故不得不被雪藏,可一旦風頭過后,他依然能輕而易舉的東山再起。
下有軍統成員跪服,上有簡在帝心,這意味著唐宗的殺招已經難以將張安平重創了。
于是,毛仁鳳改變了思路。
張安平不是要用賣忠救軍的錢來安置軍統被裁撤人員嗎?
那就讓他做不成!
具體的布局是:
提前祭出姜思安這一殺招,利用輿論掀起討伐,繼而構建利益同盟,對張安平手握的天量資金動手。
財帛動人心!
張安平手里的錢,著實多。
以這筆錢為餌,構建利益同盟實在是太容易了。
張安平身陷輿論風暴的情況下,強大的利益同盟將遣散費的撥款權從張安平手上拿過來,到時候張安平負責干裁撤的事,遣散費的制定、撥款則由利益同盟來負責——簡單來說,就是苦活累活得罪人的活張安平干,發錢的事,利益同盟干。
對利益同盟來說,這么做有好處嗎?
張安平手上的錢太多太多了,一旦更改了遣散費的制定規則,至少能省出一半,心黑一些,省六到七成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而省出來的錢,就是利益同盟的食物。
張安平要是不移交財權呢?
開玩笑,當他身陷輿論風暴、當無數的饕餮拿好碗筷刀叉的時候,張安平有反抗的能力?
忠救軍整編成交警總隊,張安平現在腰桿子都是軟的!
真正的是人為刀狙我為魚肉。
聽完明樓的講述后,張安平卻沒有凝重,反而嘖嘖稱奇:
“高,真他嗎的高!”
明樓是真佩服張安平的心態,都這種時候了,你居然還有閑心夸獎對手?
從毛仁鳳將謀劃告訴他以后,明樓就一直在想破局的方式,但……他想不出來。
不過明樓覺得張安平一定有辦法:“怎么破局?”
可張安平的回答讓明樓非常錯愕。
“破不了。”
“破不了?”明樓認真的打量著張安平的神色,確定張安平不是開玩笑后,他呢喃道:
“難道真的要便宜這幫蛀蟲嗎?”
張安平沒忽悠明樓,他是真破不了這殺招。
姜思安,他能保住——關鍵時候他這個“親美分子”可以請美國人下場站臺,姜思安便保得住。
可是,財權是真保不住。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悄咪咪的對軍統成員發放遣散費,“民不舉官不究”,自然不會引起波瀾。
但有毛仁鳳這個對手在,這件事必然會鬧大,到時候饕餮們一定會進場,而當前侍從長又在用各種方式裁撤軍閥部隊,而手頭上捉襟見肘的國民政府,是不可能提高遣散費的。
軍閥們更不可能掏這筆遣散費——咬牙讓侍從長對他們進行割肉,本就夠憋屈了,要事讓他們還掏這個遣散費,那不得炸了?
這種情況下,最好的方式就是“一視同仁”。
財權一定會被拿走。
除非張安平腰桿子硬、槍桿子也硬。
可他現在是頑忠人設,又怎么可能違抗侍從長的命令?
看明樓十萬分的不甘,張安平笑道:
“小明啊,你是不是站錯立場了?”
明樓一愣,隨后忍不住訕笑起來。
他是氣不過——軍統對地下黨確實惡意滿滿,但不能否認他們在抗戰中做出的貢獻。
既然要打破他們的飯碗,給他們多一點安身立命的資本,真的合情合理。
“你我,無愧于心即可。”張安平正色道:
“我是努力的去做了,問心無愧!作為對手,你我能做到這一步,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自己的本心。”
“你說呢?”
明樓鄭重的點頭,確實如此。
作為共產黨人的他們,已經是竭盡全力了。
見明樓從牛角尖中出來,張安平回答起了明樓之前的問題——老岑撤離之事。
“你看,時機馬上要成熟了!”
“明天起,我就要四面楚歌了,到時候我會拖著王天風跟我一起丟頭發,你親自負責老岑撤離這件事——不要留下手尾,明白嗎?”
張安平慎重的叮囑。
現在國共雙方還沒有爆發全面內戰,處于和平談判期間——雖然各種戰斗不斷,但明面上卻有軍調部存在。
老岑撤離,必然會被國民政府反咬一口,如果不留下手尾,那就只是嘴仗,可要是留下手尾,我方必然會處于輿論下風。
明樓明白張安平囑咐的緣由,認真的點頭:“放心吧,我會注意的。”
說完后,明樓鄭重道:
“安平同志,我希望你能對這段時間的種種行為做一個詳細的口頭報告,我會轉述給上級——這件事非常重要,希望你理解。”
這段時間比較特殊,再加上錢大姐因為上次抵渝行蹤暴露的緣故,張安平特意掐斷了跟組織的聯系。
所以明樓才有此要求。
張安平不是“風箏”,他的所作所為,必須要讓組織知道,這是紀律,也是為了張安平好。
張安平自然明白明樓的好意,他略微組織了一番言語后,便講述了起來。
第一個重點是戴春風之死。
張安平當時向組織上申請過,但卻被上級否認——現在是和平談判期間,組織上不允許張安平去做這種容易落下口舌的事。
雖然國民政府這邊認定了戴春風之死是意外,但組織這邊卻不然。
因為,太巧合了。
“戴春風的墜機,是徐天的手筆。”
張安平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從跟徐天攤牌到徐天布局、再到他收拾手尾,清楚的講述了出來。
“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我沒想到會這么巧——日后我會向上級檢討。”
明樓神色復雜,果然跟他和鄭耀先推測的一致。
說完了戴春風墜機之事,張安平又說起了自己對忠救軍的布局。
忠救軍完全摸著新四軍過河的,是參考新四軍而創建的武裝力量,再加上張安平刻意的布局,我黨力量在忠救軍內是真的不弱。
但忠救軍現在被張安平搞的四分五裂了,他自然要對組織上進行解釋。
“我是這么考慮的……”
張安平說起了自己的布局。
(這個就不重復了,之前有提及。)
明樓一臉的吃驚,他沒想到張安平想的如此深遠,布局的如此縝密。
忠救軍,是一支有別于國軍的武裝力量,在一片污泥之中,是那一朵與眾不同的蓮花。
和國軍格格不入的他們,確實可以做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對此,他只能在心里說:
牛逼!
戰略目光,果然還是張安平技高數籌。
講完忠救軍后,張安平說起了自己對軍統的謀劃。
“軍統廢了!”
張安平先是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隨后說起了緣由:
“遣散費也好,撫恤年金也罷,最大的作用是凝聚人心,讓軍統成員沒有后顧之憂。”
“但因為政斗,因為貪婪,饕餮們對其下手,會徹底涼了軍統特工的心,再加上國民政府當前掀起內戰之心是路人皆知,懷揣著報國思想的軍統成員,會對國民政府徹底的失望。”
“擺爛、同流合污、追逐夢想,會是未來軍統成員的結局,再加上未來注定的內斗,軍統,廢了。”
明樓不斷的點頭,不斷的認可著張安平的說辭。
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毛仁鳳為了不讓張安平籠絡人心,拉饕餮們下場組建利益同盟共同對付張安平,這是最大的敗筆!
雖然認可張安平的說辭,但明樓還是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遣散費按照你的想法發下去呢?”
張安平笑了起來:“你為什么要加入組織?”
“我,為什么要加入組織?”
他自己做出了回答:
“因為國民政府,在令人失望方面,從未令人失望過!”
明樓無言以對,這句話誅心至極,可……又何嘗不是事實?
張安平倒是沒有繼續“欺負”明樓,而是交代道:
“對了,有一件事非常重要,我希望組織上能盡快的實施。”
“什么事?”
“讓組織加重在大學生群體中的占比,擴大在大學生群體中的黨員數量。”
“為什么?”明樓不解,大學生群體是最熱血的一個集體,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在為中國崛起而奮斗。
這自然也是組織上重要的戰線,還要加重擴大?
張安平笑吟吟道:“因為軍統未來還是要擴編,因為交警總隊,未來還是要擴編的。”
“還要擴編?”明樓愣了愣,但轉念一想,還真的是如此。
國民政府內戰之心人盡皆知,內戰起后,剛剛整編的軍統擴編是必然的。
但軍統內斗必然嚴重,重新擴編的前提下,人員如果吸納裁撤的特工,這明顯就是增加張安平的力量。
毛仁鳳怎么可能允許?
那最好的辦法就是重新吸納。
毫無疑問,到時候一定會從大學生群體中吸納特工。
此時早早的布局,正是摻沙子的好機會!
明樓不由豎起大拇指,論戰略目光,論長遠布局,張安平實在是太恐怖了!
毛仁鳳辛辛苦苦的砍掉了軍統大量的人員編制后,未來又要重新招人,明樓想到了一句話:
脫了褲子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