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平在龍華機場干等了八個小時——從中午等到了晚上,卻始終沒等到航線上“天氣轉好”。
雖然在他等待的時間里,接連有多架飛機飛往了重慶。
可張安平的“航線”始終因為天氣原故不得行。
于是,他不得不尷尬的回去。
次日,吃了癟的張安平沒有去龍華機場,換了一個機場才搭乘上了飛機,直飛重慶。
龍華機場。
“專員,張世豪從江灣機場搭乘飛機去了重慶。”
聽著手下的匯報,杜世俊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還以為張世豪頭鐵的很,今天還會來龍華機場受辱,沒想到學聰明了,轉道去江灣機場搭乘飛機了呀!
“倒是聰明。”
杜世俊嘲弄的說了一句,示意副官離開,隨后他伸了個懶腰,躺在椅子上抄起一份報紙無聊的翻閱了起來。
天道好輪回!大特務張世豪龍華機場受辱記!
一個標題吸引了杜世俊的注意,他興致盎然的查看起來,越看嘴角的笑意越濃。
報道的內容正是昨天張安平在龍華機場候機的新聞,甚至還有一張配圖。
配圖的抓拍角度很刁鉆,孤身一人候機的張安平像一個被世人所遺棄的孩童,無助而可憐的坐著。
看著配圖,杜世俊嘴角的笑意更濃了。
呵,張世豪啊張世豪,戴春風一死,你就是一個任人隨意揉捏的……可憐蟲!
正為自己的手筆而得意,刺耳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杜世俊懶洋洋的接起電話。
“我是杜世俊。”
“是我。”
“叔叔——哈哈,你有沒有看今天的新聞!張世豪,哈哈,他的鎧甲被我給剝了!以后啊,我估計阿貓阿狗都能踹他兩腳。”
杜世俊得意的向杜越笙表功。
但電話那頭的杜越笙的聲音卻遠沒有杜世俊所想的那么高興,而是極其的凝重。
“世俊,你快跑吧。”
杜世俊懵了:
“跑?叔叔,我跑什么?”
他杜世俊是杜越笙的遠房侄子,是孔家的女婿,是航空委員會的上校專員,他跑什么?
杜越笙凝重的聲音在電話中繼續:
“你被他坑了,快跑吧,晚了,我怕你走不出上海。”
“叔叔,你說的他……是張世豪吧?”
杜世俊哭笑不得:“他現在就是一個阿貓阿狗都能踹一腳的死狗,就他?您別開玩笑了!您看著吧,估計用不了多久,他張世豪就得變成一堆的爛肉!”
“孔家、宋家、陳家還有蔣家,哪個對他不是虎視眈眈?航空委員會也是對他惡意滿滿!現在戴春風死了,軍統被毛仁鳳掌握,唐宗、鄭耀全等人對他都是磨刀霍霍——對了,我聽說劉司令提起他都咬牙切齒,他,過河的泥菩薩而已。”
電話那頭的杜越笙意識到這個遠房侄子是說不醒了,便沒了繼續勸說的意思,嗯啊了兩聲后掛斷了電話。
面對被掛斷的電話,杜世俊莫名其妙,嘀咕道:
老頭子……老了!
他心念轉動,思索著要不要在青幫中扶持一個大亨。
電話那頭的杜越笙,在掛斷電話后一臉凝重的來回踱步,思慮再三后,他做出一個決定:
“管家,安排一下,我要去重慶!”
他太了解張安平了——張安平不是背靠戴春風而強大,而是他本身就強大。
八年的全面抗戰,張安平有超過一半的時間在上海,他在上海的種種事通過青幫弟子之口早就被杜越笙所熟知,也正是因此,面對張安平,杜越笙表現的極其恭順。
他杜越笙,怕張安平!
這么一個可怕的人物,怎么可能任由一個靠著關系坐上了專員位置的杜世俊所欺凌?
思來想去,他決定去重慶找張安平,向張安平解釋——他人只要去見了張安平,自然就能將自己從中脫身。
至于這個愚蠢的遠房侄子,杜越笙不想撈了,這世道,傻、貪、壞、惡都沒事,可是,蠢、自不量力卻不成。
張世豪,豈是杜世俊這種混蛋可以欺凌的?
連他杜越笙對方都不放在眼里,他杜世俊,又算什么東西?
背靠孔家?
孔家在張世豪手上吃的虧,還少嗎!
杜世俊心里沒譜,對自己幾斤幾兩不甚清楚,以為背靠孔家,當真是天下無敵。
所以,他樂呵呵的。
他不知道的是,他所看到的上海的新聞,在同一時間,由重慶的大量的報紙同時刊登。
天道好輪回!大特務張世豪龍華機場受辱記!
人走茶涼,張世豪落魄候機無果!
在這則新聞被瘋狂傳閱的時候,張安平踏上了重慶的土地。
在民國,有時候消息傳遞的非常慢,但有時候消息又傳遞的非常非常快——張安平踏上重慶的土地的剎那,就收到了多道異樣的目光。
有解恨的,也有同情的,還有麻木的。
對于這些異樣的目光,張安平沒有理會,只是自顧自的走向了接他的汽車。
接他的是姜思安。
他上車后,充當司機的姜思安并未在第一時間開車,而是面色復雜的道:
“老師,區區一個小小的上校,您何必搭上自己的名聲?”
他說的自然是張世豪落魄受辱記這則新聞。
姜思安實在是太了解自己的老師了——即便老師這時候已經是軍統人人喊罵的“叛徒”,可張世豪這三個字的含金量,只是微微的降低了一丁點。
一個不知死活的小小上校竟敢羞辱他,姜思安相信老師有十萬種方法來收拾對方。
但結果呢?
老師居然被干晾了八個小時!
沒有一丁點反應,甚至還被無數的新聞嘲諷——不對,被無數的報紙所嘲諷,這本身就是老師的杰作!
如此的被羞辱后還鬧得人盡皆知,何必呢?
張安平笑了笑,道:“我現在本身就是一個阿貓阿狗都敢踩兩腳的可憐蟲——別廢話了,開車,去局本部!”
姜思安只得轉頭,老老實實當這個司機。
作為學生、作為張安平的嫡系,他該說的已經說了。
而作為地下黨,現在的姜思安就一個想法:
國民政府中的小人,當真是……作死啊!
軍統局本部。
這段時間的局本部,一直是人心渙散的、所有人都沒有心情去做事。
可今天的局本部,氣氛卻異常的凝重。
因為一則新聞。
“是,我軍統是要被整編了!可是,我軍統不是罪人!八年的對日戰爭,我軍統死了多少人?八年的對日戰爭,張長官有多少時間身處敵后?有多少日本鬼子死在了張長官的算計下?”
“憑什么!”
“一個孔家的女婿,憑什么敢如此羞辱張長官!”
一名軍統特工憤怒的咆哮。
誠然,這段時間,張世豪在軍統內部,被多少人都在私下里冠以“叛徒”之名。
可是,不管他們怎么稱呼,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
張長官,是他們軍統的驕傲!
而現在,他們的驕傲,被一個混蛋肆意的羞辱!
這絕對不行!
“我這里有一份情報,是航空委員會中有人過去跟日本人勾當的證據!”
“我這里也有一份!”
“查!我軍統就是明日個解散了,也不能讓這些混蛋肆意的去羞辱張長官!”
一名軍統校官憤怒的起身:“我不管高層有什么考慮,但張長官是我軍統的臉面,羞辱張長官,就是往軍統的臉上抹屎涂鳥!絕不能……忍!”
“沒人去查,我去!”
很多時候、很多事,向來是一旦有人帶頭就會有眾多的附和者,更遑論是現在了。
“我也去!”
“還有我——大不了不干了!”
一時之間,軍統局本部中喧囂塵上,眾多的特工主動的站了出來,愿意為張長官去討回場子。
局長辦公室。
毛仁鳳神色凝重的看著報紙。
毫無疑問,他看的是張安平在上海龍華機場受辱的新聞。
若是之前,毛仁鳳的第一反應是:
嘿嘿,你張安平也有今天吶!
活該!
可現在,他不敢這么想。
因為張安平接連的兩步棋,他內心的膨脹早已經消失了,張安平,還是那個一舉一動都充滿著算計的LYB,他會被這般的羞辱?
開玩笑!
這一定是在……挖坑!
明樓敲門得到了允許后進了辦公室。
一進門,他便焦急道:“主任,情況不妙,局里面有人要去查航空委員會!”
毛仁鳳反問:“因為張安平?”
“對,攔下他們嗎?”
明樓等待著指示。
毛仁鳳飛速的算計起來。
張安平要干什么?
他是想營造出自己“脆弱”的樣子,繼而順利的對軍統進行整編?
毛仁鳳毫不懷疑這是張安平刻意為之。
他沒有做出決定,反問明樓:“你說,他這么做是什么目的?”
“目的?彰顯自己脆弱?嗯?他是不是沖著您來的?”明樓做出猜測。
合格的臥底,自然不是徐庶進曹營一語不發,而是主動的出謀劃策。
“沖著我來的?”毛仁鳳愣了愣后,馬上做出決定:“不要攔!讓他們去查!”
“不僅不能阻止,我還需要大力支持!”
毛仁鳳激動的來回踱步,現在軍統跟航空委員會鬧騰起來,絕對不會有人想到這是自己的手筆。
是張安平!
所有人都會認為是張安平被羞辱后憤怒的報復!
事情一旦鬧大,板子十有八九是兩邊都打,到時候張安平肯定頭疼!
他是為了能順利的整編軍統局,所以才故意裝可憐,既然這樣,那就……倍之!
超級加倍!
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思路沒問題。
“就這么辦!告訴總務處,經費不要卡,雖然我跟張安平是對手,但軍統是一體的,張安平受辱,就是軍統受辱!”
明樓立刻就意識到了毛仁鳳的算計,他眼珠子一轉:
“既然這樣,主任,咱們不防讓張安平的學生帶隊!”
毛仁鳳大笑起來:“哈哈,知我者明樓也——就這么做!去吧,安排下去!”
“是!”
明樓走后,毛仁鳳學著戴春風站在窗前,看著下面的軍統特工們帶著怒意在忙碌,目光中流露出一抹的笑意。
很好!
張安平,讓你……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孔家。
“爸,好消息,好消息,張世豪被世俊狠狠的落了面子,哈哈,好消息啊!”
孔公子興沖沖的拿著報紙找孔老爺報喜。
但孔老爺卻沒一丁點笑意,面對興沖沖而來的兒子,他問:
“你授意的?”
“有這個打算,還沒做呢!是世俊自個做的——爸,你就說解不解氣?”
孔老爺突然暴怒:
“解……你大爺!”
他撿起桌上的報紙卷起來朝兒子打去,報紙顯然打不疼孔公子,但孔公子還是抱頭鼠竄,不斷求饒——他懵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挨揍了?
孔老爺拿報紙追著兒子揍了一會兒后,累的氣喘吁吁的坐下,孔公子小心翼翼的靠近:
“爸,你打我干什么啊!”
“蠢貨!蠢貨!”孔老爺怒道:
“明明不管不顧,他張安平一堆的麻煩,為什么偏偏要上桿子給人家送去功勞?愚蠢!蠢不可及!”
孔老爺非常的生氣。
孔公子一臉懵:“啊?爸,您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沒聽懂啊。”
“混蛋!張安平現在干的就是敗壞人心的活,現在眼睜睜的看著比什么都好,你們倒好,一個個非要撈他!”
“你看著吧,侍從長馬上就會有動作,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蠢貨!一群蠢貨!”
孔老爺邊喘氣邊罵,這些小輩,一個不如一個,一個比一個蠢!
侍從室。
侍從長在翻看報紙,一則新聞很快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神色逐漸陰沉,怒氣漸漸浮現。
最終化為了一句爆喝:
“娘希匹!”
侍從長憤怒的站起,將報紙拍在了桌上,怒道:
“膽大包天!膽大包天!”
“我的虎賁,是阿貓阿狗都能肆意欺凌的嗎?”
負責送報的侍從心說終于打雷了——在挑選報紙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這則新聞,便已經意識到了馬上就會打雷。
果然如他所料。
“給航空委員會打電話——不,直接過去問一問他們,航空委員會哪來的膽子敢這么羞辱我的虎賁!”
侍從長很生氣,真的很生氣。
忠救軍,是他前段時間一直耿耿于懷的存在。
戴雨農死后,小家伙快刀斬亂麻,裁撤整編了忠救軍,其忠心他豈能看不見?
若不是之前小家伙行事太肆無忌憚,再加上已經敲定了毛仁鳳接盤,他不好朝令夕改,否則早就一腳踹走毛仁鳳了。
他原本打算讓小家伙熬一段時間后,就扶上去,沒想到有人這么迫不及待的要打他的臉!
這是在羞辱小家伙嗎?
不是,這是他羞辱他!
此事,絕不能忍!
張安平的車隊還沒有抵達局本部,就被林楠笙攔截了。
攔下車隊的林楠笙直接找上張安平,憂心忡忡道:“老師,不好了,局本部那邊出動去查航空委員會了!”
林楠笙是知道張安平身份的——在他的視角中,這段時間張安平可謂是麻煩重重,別說整編忠救軍和整編軍統了,光一個抗張聯盟,就是一個大大的麻煩。
這個節骨眼上,軍統的人主動去招惹航空委員會,那不是給張安平添亂嘛!
本來就樹敵夠多了,現在又招惹航委,這哪行?
航委,可是侍從長直接指揮的!
所以他才急匆匆的來找張安平。
聽完林楠笙的匯報,張安平立刻玩味的道:
“毛仁鳳倒是見縫插針啊!”
毛仁鳳的算盤,張安平一清二楚——但有沒有可能是這就是他張安平想要的結果?
張安平收起玩味之色,對姜思安道:
“去航委,攔下他們!”
姜思安凝重的點頭,心里卻暗暗可惜,要是林楠笙別攔,張世豪可就麻煩大了。
航空委員會,那可是侍從長直接控制的!
車隊掉頭,加速向航委駛去。
很巧,徹底抵達航委的時候,軍統的兩個抓捕小組正好抵達了航委駐地的門口。
軍統局本部的成員這一次是真的生氣,整理了手上的情報后,決定先抓幾個過去有通日嫌疑的航委軍官——這只是開始,可不是結束。
可惜,他們才到航委,就碰到了剛剛抵達的張安平。
“張長官!”
抓捕小組的特務們,看到張安平后不由眼眶紅了。
軍統的主心骨戴春風墜機身亡,他們的張長官這段時間遭受各方面的打壓,昨天更是被一個混吃混喝的上門女婿給羞辱。
曾經讓人退避三舍的軍統,何時淪落至此啊!
看著這些群情激憤的軍統特工,張安平的心里莫名的暖洋洋的。
這些人雖然是被毛仁鳳利用的,可他們之所以被利用,完全是因為一腔熱血。
忍著心中的激蕩,張安平沉聲道:“回去。”
“張長官!”
一名少校出列:“軍統被整編,我們認了!”
“可是,航委的混蛋憑什么羞辱您?八年的戰爭,您一大半的時間就在敵后,無數的日本人因你而亡!”
“你于國有功!有大功!”
“齷齪小人,憑什么羞辱你!”
“老師,他說的對!你是軍統現在的精神支柱,絕對不能任由幸進小人羞辱!”
“張長官,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件事是我們決定做的,和軍統無關,絕對不會牽連于您!請您不要管我們!”
抓捕小組的特工們紛紛叫喊了起來,他們知道自己是被當槍了——干特務這一行,腦子要是蠢,活不到現在。
可知道歸知道,他們也樂意!
羞辱張安平,就是否認他們過去這些年的出生入死。
他們,絕對不能接受。
面對這群情激憤的軍統特工們,張安平深呼吸一口氣后俯首:
“回去。”
“我……求你們了。”
軍統的特工們拳頭緊握,指甲甚至都陷入了肉里。
驕傲的張長官,面對他們俯首了。
屢戰屢勝的張長官,讓日本人徒呼奈何、聞名色變的張長官,被小人羞辱以后,卻俯首不敢報復回去。
他,甚至求他們了。
張長官,他筆直的脊梁不應該彎曲;
張長官,他高傲的頭顱,就不應該垂下!
一名中校特工出列,向張安平敬禮后轉身,咬著牙:
“我回去!”
其他人見狀,紛紛向張安平敬禮后放棄了抓捕,選擇了回去。
只是,相比之前的無所畏懼,現在他們的腳步無比的虛浮。
看著轉身折返的特工們,張安平閉上了眼睛。
這些熱血的男兒,他們是為了給他張安平出頭,但更多的是為了“英雄”這個群體而出頭。
戰場上讓日寇聞名喪膽的英雄,不應該被小人所羞辱。
張安平的俯首,是逼迫,也是對現實的……認輸。
他們,自然心痛。
甚至是喪氣。
張安平不知道嗎?
他知道!
可是,這種事,他又不得不做。
凝望著這些熱血男兒消失的背影,張安平幽幽的嘆息后,轉頭望向了航委。
自己是在挖黨國的根,可是,自己不挖,這根就不爛嗎?
這些熱血兒郎出頭又如何?
真以為國民政府能給一個公道?
一聲輕喚傳來:“張……副局長。”
張安平回應對方:“王侍從。”
此人是侍從室的侍從。
王侍從快步過來,致謝道:“幸好你攔住了他們,要不然又不好收場了。”
張安平淡淡道:“分內之事。”
王侍從也是人精,自然意識到張安平還有情緒,他道:
“新聞侍從長看到了,他老人家很生氣!他讓我過來處置——你放心,航委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張安平由衷道:“多謝侍從長關心。此事,麻煩王侍從了。”
“小事,小事。張副局長是黨國功臣,不應受辱于小人之手。”
張安平笑了笑,很苦澀,他道:“王侍從您去忙吧,我還要去局本部,改日擺酒致謝,到時候王侍從務必賞臉。”
“張長官的酒,王某一定喝!”
和王侍從說了一番后,張安平目送對方離開后上車,汽車啟動后,張安平扭頭望著航委,目光中有一抹淡漠一閃而過。
根子爛了,惺惺作態有什么用?
王侍從即便是帶著侍從長的意志過來又如何?
杜世俊不過是換個地方任職而已——孔家,是不會讓杜世俊被重懲的。
因為這關乎孔家的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