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七星崗,中山一路。
錢大姐跟張安平見面的位置就在這里——這里有社會部和財政部職員的聯排屋,在當前的重慶屬于中產區域。
張安平離開以后,錢大姐就從見面的院子離開,來到了不遠處的民生路,住進了早已安排好的院落中。
回到住處后的第一時間,錢大姐就向跟隨自己而來的警衛馬小五下令:“小五,收拾一下,咱們準備走。”
馬小五也不多問,應道:“嗯。”
錢大姐心情極佳,簡單的收拾完行李后就等著馬小五喊她離開,但意外的是她等了大約十幾分鐘后,馬小五才神色凝重的找她:
“大姐,情況不對。”
錢大姐神色不變:“出什么事了?”
“有特務在秘密大規模排查。”
馬小五能被選做錢大姐的警衛,自然是做事盡職盡責,之前錢大姐吩咐要撤,他便按照紀律出去偵查,正是這一偵查讓馬小五發現了不對——民生路這一塊出現了不少的“神秘人”,他們正在挨家挨戶的“探訪”。
錢大姐敵后經驗豐富,并沒有因此亂了方寸,她吩咐道:“東西放下,你跟我走。”
她帶著馬小五離開住處,仿若平常的沿著大街向北而行——不遠的地方,是民生路239號,這一處建筑掛著南洋貿易公司的招牌,但實則是隸屬軍統局本部的特別招待所,曾經軟禁短暫的軟禁過少帥,現在更是充當著一個大型據點。
錢大姐選擇住在民生路,就是有燈下黑的考慮。
面對突然間的搜捕,她選擇了貼近這一處的軍統據點,而不是直接想辦法離開。
她深知特務的手段,知道特務“秘密摸排”大多時候是為了故意打草驚蛇,這時候要是亂了方寸“突圍”,反而會一頭扎進特務早就準備好的大網之中。
帶著馬小五來到了靠近239號的一處茶樓,錢大姐居于二樓靠窗的位置,默默的俯視著下面。
很快,一組三人出現在了錢大姐剛剛離開的住處,面對緊鎖的大門,他們極默契的分工,一人守在前面,兩人從左右繞了過去,沒一會兒,繞過去的兩人重新出現,向前門蹲守的同伴微微搖頭后,向鄰居家走去。
這一幕被錢大姐收入眼中,她略思索后向馬小五低語:
“看到剛才那組人了嗎?你回家一趟,試試他們的反應。”
“好。”
“在家等我。”
馬小五一愣:“姐,這……”
錢大姐輕笑道:“聽話。”
馬小五重重的點頭,他雖然不想讓錢大姐脫離自己的保護,但他更知道紀律。
深呼吸一口氣后,馬小五起身離開茶樓,向著家里走去。
錢大姐默默關注著馬小五。
和她預料的一樣,孤身一人的馬小五并沒有被馬路上游蕩的特務關注,哪怕是他來到房屋前開鎖回家,也沒有引起特務的關注。
因為這些特務,將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女性的身上了!
毫無疑問,這些特務是沖著她來的,但這些人并不知道自己的住處。
是有人認出我了嗎?
錢大姐深呼吸一口氣,神色略微凝重。
托張安平的布局,她現在在國民政府的特務體系中的“威名”甚重,但她的樣貌只在軍統內部流傳,且掌握自己樣貌的還都是張安平的嫡系——難道是張安平的人認出了自己?
如果是這樣,那最好不過了。
因為張安平的人發現了自己的蹤跡,一定會將信息報告給張安平,以張安平的手段,自然不會逮住她。
錢大姐耐心的等待起來,哪怕是街面上游蕩的特務越來越多、數個三人一組排查的特務臨近,她也未曾著急。
越是危險的時候,越不能亂,更不能著急!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隨著街面上游蕩的特務的逼近,錢大姐掃了一眼不遠處的南洋貿易公司,目光中出現了一抹凝重——街上的特務正在逼近這里,從他們頻頻觀察南洋貿易公司的動作來看,這些特務,怕不是軍統的人!
中統!
惟有中統的人,在軍統的據點附近行事才會如此戒備。
看樣子是有叛徒看到我了。
錢大姐此時基本可以確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國民政府對根據地的滲透從未中止過,即便是抗戰最艱難的時候,國民政府也在“孜孜不倦”的滲透。
延安那邊在這種滲透下,出一些叛徒是很正常的事。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堅定的信仰。
而軍統因為張安平的影響,一改過去對中共叛徒的重用,采取了利用而不重用的態度,這就導致不少的叛徒轉投隔壁的中統。
能認出自己,應該是出身邊保的叛徒。
幾個人名從錢大姐的腦海中浮現,她暗暗合計后,打消了化妝的打算——如果是其他情況,她倒是可以考慮用化妝的方式來規避特務的排查,但既然是出身邊保的叛徒,那化妝就沒用。
除非是張安平那種能魚目混珠的宗師級化妝,否則逃脫不了“他”的眼睛。
再一次凝望了一眼南洋貿易公司后,錢大姐按兵不動。
她相信自己的同志會把水攪渾。
而她之所以這么自信,是因為她民生路這里的房子,是張安平給她準備的。
像這樣的屋子其實還有好幾處,通通都是張安平口中的安全屋。
這些安全屋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錢大姐隨時可以獲得支援的力量。
民生路這邊,錢大姐能獲得的支援力量,叫……呂宗方!
沒錯,以南洋貿易公司為掩護的民生路239號軍統據點,負責截獲延安和蘇聯使館往來密電、監聽新華日報營業部電話、對共重要人員監視的這處據點負責人,叫呂宗方。
此時的呂宗方并不在民生路239號,而是在洗布塘的培訓班——軍統重要成員身兼多職是正常情況,呂宗方從上海撤離至重慶后,雖然司職人員的培訓,但這一處重要據點還是經過運作由他負責。
后來又因為戴善武的緣故,兼任了洗布塘培訓班的負責人,不過主要精力還是在這邊,洗布塘那邊則是偶爾去一趟。
此時的他正在洗布塘的辦公室內,剛剛結束了跟戴善武的接觸的他正在閉目琢磨著戴善武,刺耳的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
“主任?”
“是我——什么事?”
“剛剛收到消息,中統的狗崽子封了民生路,現在正在民生路這邊晃蕩,好像在找什么人。”
“封路?動靜不小嘛。”呂宗方說著嘲弄的話,但他的神色卻異常的凝重,中統是知道這一處軍統據點的,在雙方對立情緒非常嚴重的情況下,中統能不知道在軍統的眼皮子底下封路的后果嗎?
他們知道!
可是,他們還是封路了!
“主任,他們是不是沖著后天的大會來的?”
后天的大會指的是慶祝政協成功大會——一月份,政協(舊政協)通過了五項協議,聯合政府在望,民主要降臨,所以民主力量決意在較場口廣場進行慶祝大會。
“應該不是,畢竟現在這么做……有點太早。”呂宗方故作呢喃,他心里很清楚,中統是費盡心思才從軍統手里搶到了破壞大會的活,現在大會還在準備,他們不可能貿然打草驚蛇。
畢竟,葉修峰想要在中統站穩,成績是必不可少的。
但現在呢?
冒著打草驚蛇的風險、又破壞軍統和中統一貫的默契,在239號的眼皮子底下封了民生路——這必然是有值得他們冒險的利益。
他不知道緣由,想清楚中統貿然而動的理由后,呂宗方就不能沉默!
“立刻跟中統接洽,不管他們要干什么,在我們的地盤上,他中統,吃不了獨食!”
“我明白了。”
“我馬上就來——一定要搞清楚中統在鬧什么幺蛾子!”
呂宗方掛斷電話后,立刻起身就要趕回民生路,但起身的時候他又擔心南洋貿易公司的人手不足,再加上他跟前還有戴善武這個能扛事的主,遂決定借力。
戴善武的野心他自然看得見,雖然他心里清楚戴善武這是不知死活,竟然想著跟張安平掰手腕,不過他還是特意押寶了戴善武。
目的嘛,當然是讓軍統亂起來。
既然暗中投靠了戴善武,這個時候不把這尊神祭出來,那怎么行?
而戴善武也不出呂宗方的預料,聽到中統在軍統的地盤搞事后,戴善武馬上就是一副義不容辭的模樣,二話不說就點了幾十名洗布塘培訓班的學員,浩浩蕩蕩的跟著呂宗方殺向了民生路。
民生路,茶館。
錢大姐在十五分鐘之前,就悄然的做好了準備——按照張安平選擇安全屋的規劃,她完全可以在這個時候啟用呂宗方來掩護自己的撤離。
要知道張安平為她準備的多個安全屋,都能在第一時間聯系到自己的同志,為她提供緊急的庇護。
但她卻從沒有考慮過這一點。
因為她非常的清楚,任何一名打入敵人內部的同志,都是經歷過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如履薄冰的走到了這一步。
她不能因為自己的安危來影響到潛伏同志的安全。
犧牲了她錢重文,還有無數的后來者成為情報體系中的接任者,可犧牲一名打入敵人內部的同志,那無數同志的鮮血將白流。
所以,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好在運氣站在了她這邊。
就在中統的特務即將排查到茶館的時候,中統封鎖民生路的后續反應終于出現了,整條街的人們都知道了特務封鎖了街道,無數的人開始聲討可惡的特務。
面對人們的反對情緒,中統的排查難以繼續。
而這個時候,239號內部的軍統特務也“亮劍”了。
封路哨卡前,239號的當前負責人向中統處長不卑不亢道:“黃主任,這里是我軍統的地盤,咱們是友軍,理應互相幫助——讓我們的人帶你們排查吧。”
雖然說的好聽,但分一杯羹的意思非常的明白。
中統黃主任不悅道:“秦副處長,別忘了我們可是有言在先的。”
意思很明顯:這是兩家早就商討好的事,你們要亂了規矩嗎?
中統黃主任顯然是不想讓軍統分這一杯羹,故而以慶祝大會為幌子。
秦副處長作為呂宗方的副手,身份跟中統黃處長不對等,他只能繼續不卑不亢:“黃處長您誤會了,我是說協助——畢竟,咱們有言在先,我方有義務協助。”
“不必了——中統能自己干!”
黃主任不想扯皮,直接拒絕后,示意中統的人繼續。
他心里也急,生怕驚動出軍統跟自己身份對等的人,到時候這一份獨食可就不好吃下去了。
黃主任越急,軍統的秦副處長就越清楚對方肯定是要逮大魚——呂宗方能想到的他又豈能想不到?
見黃主任仗著身份欺負自己,秦副處長不好撕破面皮,便悄然向混在人群中的手下使眼色。
他不參與,但他的手下便裝后參與了你中統能如何?
有了秦副處長的眼色,混在人群中的軍統特務立刻鼓噪了起來。
他們先是鼓動人群,等群情激憤以后,便開始親切而友好的問候起中統成員的家中女性。
他們用事實證明了一件事:
在我軍統的地盤上,你中統想做事?沒門!
黃主任差點被氣死,他去找秦副處長商議,可對方偏偏一副跟我無關的樣子,黃主任氣呼呼的威脅:
“秦副處長,這些‘暴民’你要是沒轍,那我就抓人了!”
秦副處長皮笑肉不笑:“是該抓,黃主任您千萬別客氣。”
黃主任被懟的說不出話來。
作為死對頭,他豈能不知道這句話的威脅?
一旦中統敢抓人,軍統的人就敢鬧事,到時候他們的封鎖就會像笑話一樣,而黃主任要逮大魚,如果因為一時氣憤而出了亂子導致大魚脫網,那他能后悔死。
無奈,他只能怒道:
“我要見呂宗方!”
黃主任清楚這時候露怯,會讓對方意識到魚非常大,可他卻不得不如此。
魚太大,要是跑了,后悔終生。
而正如黃主任所料,他的忍讓果然讓秦副處長意識到了中統要撈大魚——很大很大的魚。
畢竟,兩天后就是慶祝大會,中統這時候大動干戈,風險本就不小,而他們又是在軍統的眼皮子底下如此行事,沒有滔天的利益,他們怎么敢?
現在的忍讓,更是佐證了這點。
“呂主任馬上就到——黃主任,不妨咱們商量下怎么聯合行動?”
恨恨的看了眼秦副處長,黃主任冷笑:“你還不夠資格跟我商量,我等呂宗方!”
秦副處長也不惱火,無聲息的退到了一邊后,向人群中的軍統特務打出手勢,讓他們停止搗亂,從帶頭搗亂變成了秩序維護,同時喚來幾名心腹,讓他們向中統“打聽”要搜捕什么人。
但中統的人嘴巴很緊,并沒有向同行透露丁點消息,但特務的招子不是蓋的,他們很快就發現了關鍵人物。
秦副處長不動聲色,待呂宗方帶人浩浩蕩蕩過來后,便快步過去,快速在呂宗方跟前低聲匯報:
“陳行,原延安邊保的成員,兩年前叛逃西安,加入了中統,目前在中統是個小隊長,這一次在民生路的搜捕,主導的是黃煒,但陳行一直被帶在身邊,我懷疑是陳行認出了邊保的某個大人物。”
呂宗方聽后露出感興趣的神色,但心里卻驚濤駭浪。
因為一個名字不由浮現他腦海:
錢重文同志!
他曾接到過“上級”的指示,告知民生路上有一處己方同志的安全屋,若出現意外情況,他需要盡可能的保護安全屋的同志——而這處安全屋,就是為錢重文這一級別的上級同志準備的。
厲同志雖然不在代表團名單之中,但厲同志的身份特殊,國民黨特務不會冒天下大不違搜捕。
相反,時常秘密抵渝的錢重文同志,因為需要隱藏身份的緣故,一旦被叛徒發現,反倒是會引起這種搜捕。
強忍著心中的驚濤駭浪,呂宗方笑著對戴善武道:“善武,中統這一次看樣子要抓大魚,我們去會會他。”
“好!”戴善武大喜。
他雖然被戴春風狠批過幾次,但人的野心滋生以后,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熄滅的。
抓一條共黨的大魚,對戴善武的誘惑可是無以復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