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晁錯這話,四周的廠長們頓時來了精神了,聽這意思是要給他們放權。
官營的廠長難當,要聽朝廷少府的命令。還要聽郡里的命令,縣令雖然不能命令他們,但人家是地頭蛇,平時有些事情你肯定是要幫的。
這些人位高權重,是朝廷大員他們忍了,但廠里還有職工大會,廠里的工人有這個靠山。動不動跑到他們辦公室拍桌,他一個廠長弄得跟小媳婦一樣,上頭壓,下頭欺,要是廠里有一兩個流氓工匠的存在,那能把整個廠里都鬧得雞犬不寧,偏偏他們還能很難處罰這樣的工匠。
陳郡絲綢紡織廠廠長許文道:“我們可是郡里的產業,按理來說是要聽郡里的,縣令,你有這么大的權利嗎?
某就舉個例子,比如郡守大人要我擴張產能,但我卻覺得紡織行業的市場太飽和了,繼續擴張產能,并不能賺錢,難道我還能違抗郡的命令,要知道我們這紡織廠都是拿郡守府的錢弄出來的?”
拿誰家錢為誰辦事這點道德他還是有的,但卻不代表許文愿意聽郡里的命令。
這幾年隨著絲綢行業的大發展,海外絲綢行業的競爭壓力越來越大,在大漢內部,長江以南各郡縣也在大力發展絲綢行業,這樣內外夾擊之下,陳郡絲綢壓力很大,許文就想要研發更高檔的絲綢,新式的提花機,占據大漢絲綢高端市場,畢竟奢侈品的利潤比普通的絲綢利潤高太多了。
但陳郡內卻沒有這樣的想法,或者是說郡內不在意他的這個想法,你想要研發更高檔的絲綢,新式的機器,沒有問題,但交給郡內的錢財卻不能減少。
得到這個答復之后,許文的內心是極其憤慨的,在他看來郡守府就是一個惡毒的婆婆,想要他做一頓好菜,卻連買菜的錢也不愿意給他。
沒錢怎么雇傭大匠,還怎么搞研發,他也只能放棄這個想法了。
晁錯道:“現在是改革的特殊時期,朝廷允許陳縣的工廠進行一長制改革,所謂的一長制,就是你們有權利進行工廠的經營,少府,郡守府,縣署都只有監督的權利,而沒有干擾你們經營的潛力,就這樣說吧,除了工廠是不屬于你們的,你們的權利和私人工廠主是一樣大的。”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朝廷這是要一放到底的節奏。
現場幾百個廠長,都壓抑不住他們內心激動的心情了,嘴角不自然的上揚了5度。
尤其是縣署廠長,他們這樣的廠子規模小,但頭上的婆婆卻是最多的,賺不到幾個錢,還有一大堆的任務壓在他們身上。
本地漢吏三姑六婆他們要想辦法安置,退役的漢軍他們也要想辦法安置,每年賺幾個三瓜兩棗,基本上也比上面刮干凈了,這廠長做的那叫一個憋屈。
許文激動道:“那么我們有權利開除工廠的員工嗎?晁縣令說了要把利潤提升到行業的平均線以上,那必定是要想辦法開源節流的,但絲綢行業想開源,何其難也,除非朝廷再發現一個新大陸,那想要提升利潤只能節流了,要節流就要裁剪一部分人員。”
廠長昭云道:“縣令可不要忘了。朝廷還給我們布置了安置人員的名額。我們可不是鋼鐵行業。他們的規模一直在擴大。但我們的工廠雖然產能增加了一些,但機器進步已經抵消了增加的產能,每年上面給我們安插的工匠,就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你要我們在行業的平均線以上,招募工匠的事情能不能交給我們自主招募?”
晁錯道:“我大漢的產業幾乎每10年就翻一倍的規模,你們居然會嫌棄工匠多?”
昭云無奈道:“擴張的規模,那也是主要在鋼鐵這些行業,紡織業幾十年前就飽和了。”
其他廠長也開始發聲道:“縣令不能光說我們利潤低,卻不說我們為朝廷做出的貢獻,我們哪年不是要安置十幾個退伍的士兵在廠里,郡里,縣里給我們表裝的擁軍模范錦旗,掛滿了整整一座墻,現在一改革,這些都不認了,要是我們能減少一些工匠,利潤達到平均線還是不難的。”
這里的廠長只有機械廠,鋼鐵廠,馬車廠,火車廠沒有發聲,因為他們行業的產業規模不斷擴張,需要的工匠也在增加,朝廷退伍的士兵,在軍隊進行了紀律訓練,在退伍之前,他們這些工廠又聯合朝廷進行了技能培訓,這些退役的士兵都是優質的工匠。
晁錯聽到這話皺起了眉頭,在大漢想開除一名工匠可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尤其是官營的工廠,還有大漢每年要安置十幾萬的士兵。
基建兵能快速擴張到60萬的規模,這也是多虧了大漢以鋼鐵行業為首的產業不斷發展,吸納了大量的就業人口,朝廷可以把這些士兵安插進行業當中。
而對于大漢廣大鄉村的良家子而言,辛苦三年就能得到一個鐵飯碗,那這三年辛苦是值得的。
但要實行一長制的話,這套模式就要被打破了,不可能朝廷一方面給這些廠長們定KPI,完成不了就要處罰他們,另一方面卻又不斷的對他們這些工廠加塞人手。
晁錯暗想來,果然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晁錯想了想道:“我們先一步步來,本縣在陳郡成立一家技能學校,你們可以把自認為是流氓工匠,關系轉移到這個技術學校當中,本官會安排他們技能考核,技能考核要是不能合格就一直留到技術學校,俸祿也只給最低的基本工資。”
晁錯道:“至于安置老兵的事,本官會和朝廷商議,盡量做到不在你們的工廠安排退伍的老兵。”
“縣令英明!”在現場的廠長們行禮高呼道。
雖然沒有全部解決問題,但能把那些看的讓人心煩的流氓工匠解決掉。那也是一件好事情。
不過晁錯卻沉聲道:“朝廷給你們這么大權利也是有要求的。本官也查過私人工廠管理崗位和生產崗位的比例,大致是1:20,也就是說20個工匠對應一個管事,但你們的工廠,某查了,大致的比例卻是在1:5,這不是一個兩個工廠這樣,而是幾乎所有的工廠都是這樣,同樣是一個行業,差距為什么這么大,這可不單單只是工匠的問題,本官給你們第一個任務就是,一年內這些管事要砍掉一半,明年再繼續砍一半。”
此言一出,全場震驚,這位長安來的縣令這么猛,這些管事是什么人難道他不清楚?真這樣砍一刀只怕死的就是他們自己了。
晁錯道:“朝廷給你們這么大的權利,你們自然也應該承擔更重的責任,如果你們不愿意承擔這份責任,有的是人愿意承擔。我相信你們的廠里會有一些有能力的管事的。”
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許文苦笑道:“縣令,這里是陳郡,大漢的龍興之地,每個縣都有幾個侯爵伯爵,男爵,子爵更是難以計數,在陳郡隨便一個人背后的關系都是通天的。”
晁錯淡然道:“某是天子任命的縣令,有誰的關系能比本官通天。總之一句話,你們要是做不到這點就退位讓賢,本官讓能做到這點的人來坐。”
這場會議以前半場高興,后半場惶恐結束,這些廠長們都感覺自己前途迷茫了。
許文問昭云道:“你打算怎么應對?”
昭云也不是沒有背景的人,大漢的前御史大夫陳軍就是他的同鄉。現在這位大漢元老就在他家鄉養老。
昭云苦笑道:“還能怎么應對?把所有人召集起來,把這事說一遍。”
“螳臂能擋的了車嗎?改革在陳郡太常見了,這不過是個輪回而已,就像晁縣令說的一樣,這弄不好大不了我就退位讓賢,反正我年紀大了,這些年也賺夠了,現在退休養老也好。
昭云在自己的紡織廠有兩成五的股份,這些年不斷分紅下來也有上千萬錢了,經營工廠競爭太激烈了,尤其是在大漢本土,他是不打算讓自己兒子接班的,而是打算讓他兒子帶的這筆錢,去南洋購買一個經濟作物園,這樣旱澇保收也好。
西柳市坊,云秀紡織廠。
回來之后昭云就開了高層會議,把朝廷的一長制改革,還要砍掉一半管理層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晁錯果然不愧是法家酷吏,一桿子就要打翻幾千人的飯碗,當初朝廷就不應該讓法家東山再起。”一長制要是只是針對工匠,他們自然是熱烈歡迎的,但現在砍一刀砍的最狠的卻是他們。這種改革不要也罷。
而后一個管事看著職工大會領事道:“我們召集全場工匠罷工游行。拒絕朝廷的改革,要知道你們工匠也在晁錯這個酷吏的優化行列。”
職工大會領事苦笑道:“墨家總部已經通過決議,讓墨者不得阻礙朝廷的改革。”
墨者大會之后,墨家一開始在幾個比較基層的集體紡織廠進行改革,但他們執行的卻不是一長制改革。
墨者他們經過商議之后認為,大漢的生產力比十幾年年前已經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但相對的管理能力沒有得到提升,生產和管理不匹配,所以沒有完全發揮生產力的優勢,他們決定在莫家的工廠進行精細化管理的制度,狠抓制度落實,在生產中一點點的把利潤扣出來,做到不減少工人的福利待遇情況下,把工廠的利潤提升上來。到時候他們再用這套管理制度,在全面取代大漢現在落后的管理制度。
當然為了和一長制有對比,墨家已經下令,讓陳郡墨者不要阻礙晁錯的改革。
“難道就看著那個酷吏在我們陳郡為所欲為,老夫子大半輩子都待在云秀紡織廠,現在年紀大了就活該被優化。”
“退你一個也沒用,現在人家要砍掉一半的人,晁錯這就是不想讓我們活,我們給他面子,叫他一聲晁縣令,他還真以為自己是天子的親信,就可以在陳郡亂來,現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朝廷的改革措施宣揚出去,發動整個陳縣的大罷工,把晁錯趕出去。”
職工大會領事意味深長道:“朝廷其實就是想砍掉一些吃干飯的人,這些人走了,我們廠的利潤就好看多了。”
這一下就惹惱了一個關系戶道:“你以為一個廠子能開起來,你們這些工匠苦哈哈的做事就能行了嗎?沒有我大伯的關系,廠里最優惠的低息貸款哪里來的,我一個人就為廠里每年節省了幾百萬的利息錢,每年才拿十幾萬的俸祿,廠里這是賺大了,我一個人的作用就能抵你們上百個工匠的作用。”
另一個關系戶也說道:“要不是有我父親留下最好的倉位,協調運輸船,我們廠的棉布能那么快的運輸出去。就賺這么三瓜兩棗。每天還得早出晚歸的做事情。你相不相信乃公不干了,你看看廠里少了某是不是能多賺錢?”
“錢沒賺幾個,管的這么嚴,現在你們還覺得乃公吃干飯,乃公不干,我這就去大秦洲發財去。”越想越氣,這個關系戶直接甩門而出。顯然他內心對這份差事也是不滿的,早就不想干了。
時代造成人的選擇不同,現在大漢機會太多了,去新大陸可以輕松成為大地主,去南洋也可以靠著經濟作物輕松發財,去天竺當一個基層的小吏是輕輕松松的,能力強的話,說不定可以成為兩千石大員,哪怕是去匈奴經商也不差,前兩年匈奴的經濟危機直接把匈奴國的資產價格打到底,加上匈奴本就人力便宜,去匈奴國開紡織廠也可以輕松賺錢。
最后就是大秦洲了,這里雖然窮,但他們反而是最缺少各種工業制品和機械的,哪怕是做代購也能輕松發財,大漢推行全球化,這個時代正處于第一波全球化紅利的浪潮當中,機遇太多了,趕場就有很大的概率能闖出來。
所以大漢的二代還是有不少人愿意出去闖的,只是他們的父母因為個人經歷的關系,他們更喜歡自己后代過個穩定的生活。出去闖雖然有機遇,但也有危險。
新大陸,即便是現在每個人只要出城區就要帶火槍,要不然的話就有一定的幾率消失的無影無蹤。南洋已經被大漢開發了近30年時間了,但這片土地的意外死亡率依舊比大漢高10倍。
而現在整個大漢最危險的地方就是炎洲大陸,那里雖然有金礦,但野獸,土著,疾病,各種天災人禍都能帶走人的小命,炎洲大陸現在的死亡率高達2。要知道那可不是大漢內地,去的都是青壯,根本就沒有老年人,但死亡率依舊接近于戰爭的水平。沒辦法,以大漢的醫療水平,很多疾病真的是防都防不住,在沒有開拓出一定的基建城市之前,這個死亡率是很難降下來的。
昭云苦笑道:“朝廷定下的是六十歲退休,我等的年紀也大了,干脆退休在家里享受天倫之樂,也給廠里的青年讓出位置。”
在大漢工匠不要說60歲退休,50歲退休他們也愿意,以后領著朝廷的米面糧油和錢,享受著天倫之樂,過幾年輕松的日子。這是他們一直夢寐以求的生活。
但上層管理者,對他們來說60歲退休就太早了,60歲正是一個管理者的黃金年代,積累了幾十年工作的經驗,能夠指導多少青年少走彎路。
所以云秀紡織廠不少管理層到了年紀都沒有退休,又或者退休了搞個返聘,這種事情在大漢各個工廠都很常見。
“廠長,你想退就退。老朽不退,老朽要和晁錯這個酷吏繼續干下去,他想砸了老朽的飯碗,老朽就把他的飯碗給砸了。”說完這個老者就離開這里。
留在這里的人面面相覷了。但沒多久有個管事道:“廠長,要不你去和縣令說說情,稍微減一部分名額吧,哪有一次就砸了一半飯碗的?”
昭云道:“新來的縣令是天子的心腹,那里是某說的通的。”
郡守府。
鄭齊看著晁錯嘆口氣道:“本官已經和你說了要小心謹慎,如履薄冰,結果你比當年的周丞相還要莽,周丞相當年位高權重,是大漢的開國功臣,深得天子的信任,外部還有經濟危機的條件,但你現在有什么,一長制已經得罪了墨家和工匠,現在又要砍一半的管事,你這不是把所有人都給得罪了。”
晁錯道:“這次改革必定會影響到工匠的利益,要是本官不能做到相對公平,只怕矛盾激化的會更激烈,郡守您想想,一方面是管理層占據高位,而且在可見的未來權利和財富都會增加,一方面是工匠大范圍的減員。大漢的工匠能忍受這樣不公平的待遇。只怕晚輩出了門就要被人打暗棍了。”
“打倒晁錯酷吏!”
“朝廷不能鳥盡弓藏!”
郡守府外,上萬人的呼喊聲音傳進來。
鄭齊苦著道:“反噬這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