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媛有點納悶,看了下自己的表。
這都八點半了,誰來找她?難道是榮昭南有事兒?
她一想,就開開心心地往門外跑:“我下去一會,可能我表哥來了!”
楚紅玉瞅了她一眼,嬌軟地叮囑:“和表哥注意點影響。”
寧媛干咳一聲:“行,我知道。”
然后,麻溜地出去了。
嚴陽陽叼著支圓珠筆,納悶地問:“咋了,她表哥打寧寧啊,還注意影響?”
楚紅玉翻個白眼:“大馬猴,你沒救了,這輩子都別想嫁出去了。”
就這神經大條的家伙,虧得靳師兄能忍耐她。
嚴陽陽被對懟,麻溜反擊:“誰說我嫁不出去,我在操場看上了一個很俊的兵哥哥,身手可好了。”
楚紅玉一驚,瞅著嚴陽陽:“你不會看上的是那個天天在操場鍛煉的大熊吧?”
學校里唯一能跟當兵的沾邊的除了榮昭南,就是那個在操場每天炫耀肌肉,190以上的大個子。
而且每天都能收到害羞女生的情書!
嚴陽陽嘿嘿一笑:“對,他長得可俊了,比總教官俊多了,我也給他寫了情書。”
楚紅玉揉太陽穴:“……你們這班人什么眼光。”
和全國其他地方不一樣,滬上姑娘相對喜歡斯文海派紳士是解放前就有的審美了。
否則靠著小白臉騙女人傾家蕩產的拆白黨不能在舊上海那么猖獗。
楚紅玉忍不住問:“那個大熊每天都收到好多姑娘的情書,可沒聽說他喜歡誰!”
她要為同斯文小白臉風格的靳師兄掬一捧同情了淚。
嚴陽陽眼睛發亮,摩拳擦掌:“嘿,那也沒關系,聽說他大隊在京城,有一溜這樣的兵哥哥,我就不信以我的身手抓不到一個。”
楚紅玉:“……你是女強盜嗎?還打算搶的?”
這頭寧媛剛剛跑下一樓就看見一道高挑的人影站在那里。
不是榮昭南,是更年輕的男孩子。
他穿著就算是滬上也很難得一見的進口牛仔褲、球鞋和牛仔外套,丹鳳眼、高鼻薄唇。
頭發也是天生偏淺的深棕色。
長得完全像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嗯,韓國演員李鐘碩。
不是她好幾個月沒見過的歐明朗是誰!
不過這個時候,這位交大“李鐘碩”對面還站著一個寧媛熟悉的人影——丁蘭。
她正一臉害羞地低頭不知道在說什么。
寧媛一挑眉,略提高了聲音:“歐明朗!”
歐明朗聽到熟悉的聲音,一轉頭,看見一道嬌小的人影朝著他走過來。
黑色的絲絨長裙,紅色的瑪麗珍小皮鞋,烏黑的及腰長卷發、白皙的小圓臉和大大的眼睛和小嘴。
就像新世紀百貨商場里那些進口漂亮的歐洲偶人娃娃。
他愣了一下,眼底閃過驚艷的光。
“發什么呆呢,你小子終于舍得來找我了!”寧媛不客氣地朝他胸口就是一個黑虎掏心錘!
錘得歐明朗捂住胸半蜷了身子,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你……你是寧媛?”
他實在是沒辦法把面前洋氣如西洋人偶姑娘和印象里兩條大辮子、灰色舊格子補丁上衣加上灰藍舊工裝褲的淳樸女孩聯系一起來。
但是對方那一記黑虎掏心拳,捶打在他胸口上,讓他覺得自己沒認錯。
歐明朗錯愕:“你……你化妝了?!”
寧媛看著他那一副你怎么化妝前后兩個人的樣子,拳頭又硬了。
她沒好氣地道:“你什么意思,我以前很丑嗎?”
她今天因為開業是讓楚紅玉幫忙化妝了,可也不濃啊,就是淡妝!
歐明朗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忍不住搖搖頭,很誠實——
“你以前也好看,不過現在更好看,兩種不同的風格,所以一下子沒認出來了。”
寧媛瞬間心情好了不少,拍拍他的肩膀:“說實話的好孩子,有前途。”
看看,都是大院子弟,榮大佬那種武大院出來的北方大直男,嘴巴又臭又別扭。
文大院出來的歐明朗小哥,就會說話多了。
歐明朗沒好氣地拍掉她的手:“誰是好孩子!我都二十了!”
剛在飛行學校過完生日的歐明朗同學心情很不爽,最近總是走到哪里都被當小孩子。
“寧媛,他是你的朋友嗎?”丁蘭怯生生的聲音響起來。
歐明朗這才想起還有這么一個人站在自己面前。
他看向丁蘭:“抱歉,同學,我不小心撞壞你的熱水壺,不知道有沒有燙到你,我給你賠錢吧。”
說著,他就掏出來了十塊錢。
寧媛看向歐明朗和丁蘭之前的地上,果然有一把熱水壺,還是丁蘭那把摔在地上。
水印的壺膽壞了,熱水灑了一地。
哦豁,還真巧啊,丁蘭有需要的時候,總是恰到好處地和人發生意外。
難怪這家伙說給自己打熱水,卻半天沒有上樓呢。
這年頭一把熱水壺也就五塊錢,歐明朗給十塊錢,是怕麻煩。
就是不知道……
寧媛淡淡地瞥了眼低著頭,小臉泛著紅暈,一手提著她的熱水壺,一手揉著衣角的丁蘭。
就是不知道這丁蘭是圖錢,還是圖人了。
她也挺好奇的,丁蘭在盯上榮昭南,開始對自己這個“表妹”大獻殷情后。
會不會當著自己的面對歐明朗暗送秋波。
丁蘭低著頭,小聲地對著歐明朗道:“我不要緊的……這錢太多了。”
她仿佛被驚嚇到的樣子,臉泛出紅暈來,惹人憐愛。
歐明朗卻沒有多大感覺,干脆利落地把錢往丁蘭手里一塞:“拿著吧,別客氣,是我不對。”
說完,他一轉身,就拉著寧媛的胳膊往外走:“走走走,我還沒來過復大呢,跟我逛逛去。”
“哎,你拉拉扯扯的干嘛!”寧媛拍開他的手,白了他一眼。
丁蘭看著歐明朗和寧媛說著話,完全當她不存在地走了。
她咬著唇,眼底閃過惱恨地一跺腳,但卻難得地沒厚臉皮地跟上去。
真煩啊,榮教官和這個交大的歐同學怎么都和寧媛有關系呢?
倒是不好叫她兩頭吊著了。
可要選一個下手,可兩個男的看起來條件都很不錯,叫她不知道怎么選擇。
算了……
她把十塊錢小心又美滋滋地收在貼身的內衣袋里。
十塊錢不少了,這下又有大半個月飯錢了。
慢慢地想吧,她可以再考察一下,看哪個好下手,哪個花錢更大方。
丁蘭愉快地打著她的小算盤。
歐明朗這頭和寧媛直接去了學校后門,她今天開業的紀元之心。
是的,這個點,紀元之心還沒打烊呢。
拿兩個洋人學者回去,又把復大所有的國外交換學者、外教一共七八個人全招呼到這里來了。
一幫人美滋滋地喝了個夠,晚上都舍不得走,把咖啡單上的全點了一遍。
早上開業時的咖啡點心免費,但是到了下午是要錢的,可老外們不缺錢。
別說買咖啡和點心給錢了。
這幫老外給勤工儉學的學生和唐老小費。
上來就是一美元、一美元的給,每個人都能拿上幾個美金。
唐老直接收到了比他一個月工資都多的相當于兩百塊人民幣的二十美金!
在紀元之心的勤工儉學的幾個學生們高興瘋了——
今天打工一天就掙了一個月的生活費!
這外匯太特么地好掙了!
歐明朗坐在咖啡桌前,還是有點很不真實的感覺。
“明朗同學,好久不見。”唐爺爺給他做了一杯少糖的摩卡咖啡。
夏阿婆下午賣完氣泡水就先回去休息了,他作為主咖啡師,還在這里坐鎮。
歐明朗也非常禮貌地用滬上話說:“謝謝爺爺,爺爺好。”
“哎,這孩子是真乖。”唐爺爺也笑著用滬上話說,還拍拍他肩膀。
歐明朗直接僵了一下,算了,爺爺是可以叫他孩子的,也沒錯。
“你這是哪里發財了,搞出來這么一間咖啡店,搶銀行了?”歐明朗喝著摩卡咖啡,忍不住問。
他最近跟寧秉宇混一塊時間長了,說話里也帶了港人口吻。
寧媛喝著白開水白了他一眼:“你能想我點好么?是唐爺爺開的。”
上輩子她重度抑郁癥軀體化的癥狀就是晚上總是不吃藥無法入眠。
這輩子雖然睡得很好,但堅決杜絕一切可能會導致她晚上睡不好的東西入口!
歐明朗對寧媛的話其實也不太相信,他是見過寧媛這個錢串子的樣兒。
但他一向有邊界感,既然好友不愿意說,他也不多問。
“你知道……”歐明朗遲疑著想問寧媛,知道不知道榮昭南也在滬上。
可最后,他想了想,算了,現在寧媛過得很好,又何必讓她徒增煩惱。
“知道什么?”寧媛看著歐明朗欲言又止的樣子,干脆地問。
歐明朗索性換了個話題,遮掩下自己的話頭——
“沒什么,就是想問問你們寧南那邊,姓寧的多不多,這個姓好像出了寧南也不多,挺少見的。”
寧媛不以為意地道:“不多,寧姓在寧南就兩支,一支邕江內的錦頭巷寧家。”
“一支邕江外白沙寧家,兩家現在沒有血緣關系,但是三百年前一個族譜的,拜一個祖宗。”
歐明朗一愣,開始時沒多想,就調笑道——
“你懂得還挺多,寧家是寧南望族,難不成你是錦頭巷寧家的小姐,還是白沙寧家的小姐不成?”
寧媛馬上在胸口比了個叉:“可拉倒吧,馬克思在上,我可是成分很好的,我外婆是奶媽、父母都是寧家的傭人,我才姓寧的!少給我扣帽子!”
成分現在還是挺敏感的一件事。
她雖然不想評先進,也不想分配工作,但也不想無端招惹口舌是非!
至于撒謊了,馬克思的棺材板蓋不蓋得住,她管不了那么多。
歐明朗卻手上的動作一頓,他沒想到近在咫尺,就有和寧家有關系的人。
也是他燈下黑,竟沒有認真細想,寧媛……也姓寧。
而且,她外婆竟然也那么“巧合”地是寧家的奶媽!
他不動聲色地問:“你外婆是寧家的奶媽?”
寧媛打量他:“怎么了?”
她敏感地發現自己不過隨口幾句話,好友卻似乎對寧家頗為感興趣。
她忽然想起,上輩子他跟自己奇怪的那一場相親。
可之前在縣城里,她和歐明朗一起賣東西,又一起上學那么久,旁敲側擊。
她也沒發現歐明朗看起來像是會去寧南跟一個有對象的絹紡廠女工相親的樣子。
歐明朗陷入了一種糾結的困境——他要不要跟寧媛說實話呢?
寧秉宇交代過他,這件事是寧家隱秘,不希望大張旗鼓,怕遇到那種為錢冒認親人的事。
就算真的找到遺失的寧家小姑娘,也要打探清楚再說。
可寧媛是自己的好朋友,他也不想騙她。
電光火石之間,寧媛狐疑的目光下,歐明朗笑了笑——
“沒什么,我就是有些奇怪,為什么我在縣城里從來沒有看見過你的爸媽和外婆他們。”
他最終還是決定——
他要自己先找人查清楚,再決定要不要告訴寧媛或者寧秉宇。
寧媛淡淡地道:“沒什么,外婆早就去世了,我爸媽和我關系不好而已,我們斷絕了關系。”
她覺得歐明朗沒說實話,所以決定試探一下。
歐明朗:“斷絕了關系,為什么?親生的父母怎么舍得隨和自己的孩子斷絕關系?”
除非不是親生的。
寧媛看著歐明朗思索的表情,想起他以前說過他在香港住過一段時間。
她心里嘆了口氣,看來歐明朗回來滬上這小半年。
怕是接到了港府那邊熟人的什么消息,托他來查訪寧家奶媽。
加上上輩子那一場奇怪的相親,歐明朗的外婆家也在寧南,還有現在正在滬上的寧秉宇……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件事——
“歐明朗。”寧媛放下了手里的水杯,淡淡地問——
“是否港府這一代的寧家大少或者港府寧家什么人在托你查訪寧家當年有一個小女兒丟在大陸,沒帶走的事?”
“咳咳咳……”歐明朗正在喝咖啡,一下子嗆得瘋狂咳嗽。
他狼狽地拿出手帕擦嘴,抬起眼看向寧媛,卻對上一雙明亮幽暗的大眼睛,閃著與年齡不符的冷靜與穿透力。
他心里忽然有一種奇怪的念頭——面前的好友,看起來真的和阿宇哥很像。
元旦的當天
1980年終于來了,八十年代更接近寧媛記憶里那個改開的春天。
她抬頭看著面前的男人。
“下午我去港府的飛機,但我爭取你在羊城的時候,接你下火車。”
榮昭南清冷的眉宇此刻是難得的溫柔。
他頓了頓,不情不愿地冷哼一聲:“歐明朗和你一起坐火車去羊城的話,你要小心他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