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幼時出游,在山中遇險,被一個比丘尼所救。故而定下國法,女子得了佛法成就,可升戶籍。
國法雖有,卻鮮少有人用過。佛法成就極難達成,誰又真去尼姑庵里清修大半輩子,只為了抬個身份?
可如今太后執意要抬,說崔禮禮有,不就有了嗎。
“清平縣主當真是鉆進錢眼里了。”扈如心冷笑著站了起來,“表姐這消息實在及時,我這就去替圣人解決了這麻煩!”
“且慢一些。”顏貴妃拉住她,蹙著眉思索著,“圣人的態度,我總覺得有些怪誕。”
“怎么說?”
“不過是個商戶,清平縣主若只圖崔家的錢,為何圣人堅決不給?”
顏貴妃覺得自己就要看破一個大秘密了,想了想又道,
“圣人這頭封爵假賜婚,太后那頭立刻要抬身份,實在不對。這崔家有些特殊。”
扈如心沉思了一陣子:“表姐好好休息吧,我出宮去了。”
一個商戶之女,能特殊到哪里去?
再特殊呢?死了就普通了。
暮鼓晨鐘。
天還未亮,鐘聲劃破寧靜響了好幾下。
這才寅時。平日崔禮禮根本不會這么早起來,可今日她早早就餓醒了,聽見鐘聲拖著身子下了床。
昨晚沒吃晚膳,今晨怎么也要去一趟齋堂了,哪怕只有些豆腐白菜呢,也好過餓死。
一出門,各家的福女都站在門前,一個圓臉比丘尼雙手合十,命幾個小尼分發佛經:“請先在房中做早課吧。”
有人問:“請問怎么做?”
“結跏趺坐冥想一個時辰,誦經一個時辰。”
兩個時辰?那她不得餓扁了?
崔禮禮皺著眉:“那什么時候吃早飯?”
其他姑娘們竊笑了幾聲,那比丘尼倒也不為難她:“誦經之后便可以吃了。”
這是生生折磨人啊。
崔禮禮后悔昨日沒讓春華在包袱里塞些點心果子。
還有前日的烤鹿肉,油滋滋的,撒了那么多西域的香料,現在回味起來,竟什么味都記不清了。
冥想。
崔禮禮躺回床上,餓得心慌,根本睡不著,還真只能冥想。
前世她想得太多了。關在縣主府里,除了能想,什么都做不了。
是了,那時候春華還活著,天氣好時,二人坐在院子里,閉著眼,感受清風拂面,聽鳥叫蛩鳴。
春華閉著眼說:“下輩子,奴婢不當丫頭了。”
“那你當什么?”崔禮禮問她。
“我要當一個游商的女兒,到處去走馬。”春華說完又怕引她傷心,連忙睜開眼看她。見崔禮禮還閉著眼,又放下心來,問:“夫人下輩子想要做什么?”
崔禮禮閉著眼。
想還不大膽一些嗎?
她就想要美男子環繞著她,溫聲細語地勸她更進一杯酒:“我呀——就當一只鳥吧。”
“什么鳥?”
“銅翅錐鳥。”
春華沒聽說過:“長什么樣?”
“我也沒見過,只在博物志里讀過,說它一身銅綠色的羽毛,飛得也不算快,常年在水邊棲息。”
春華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
最重要的部分,崔禮禮沒敢說出口。
博物志上說,這種鳥一雌多雄,雄鳥們為爭寵,不但負責捕食,還要將自己羽毛梳得漂亮,尤其是要將胸前的羽毛梳得蓬松,顯得它們健壯,擅長生養......
“福女?福女?”禪房外有人敲門。
崔禮禮驚醒過來,眨眨眼,看看四周。想起這是今生。
她打開門,是一個小尼,溫和地道:“該吃早飯了。”
到了齋堂一看,三十來個姑娘,都是眼生的。說是貴女也在,可誰家又愿意在尼姑庵里過年呢?看那些模樣舉止,更像是遣的“代行者”。
齋堂里的小尼給她盛了一碗清粥,又補了一個饅頭。桌上的青菜沒有半點油花。崔禮禮扒拉了兩口,只覺得癆腸寡肚的,那菜越吃越覺得心慌。
兩輩子,都沒受過這樣的苦。
祈福儀式一整日,到了晚上,崔禮禮又餓又累,再看那饅頭和青菜,便吃得津津有味了。
饑不擇食。
這個道理她懂。
晚課也是在房中。她才不管什么規矩什么功課,昏昏沉沉地倒在硬板床上,沉沉睡去。
如此過了好幾日。她也不記得過了幾日。
這一日,做完祈福儀式,天色漸暗,有個小尼來尋她,說禪房中有兩個訪客。
崔禮禮興奮起來。寂照庵只允許女客進出,多半是娘和春華擔心她,帶著好吃的來了。
快步走到禪房前,一看,是個眼生的綠衣丫頭,看衣裳的質地,顯然來頭不簡單。
那丫頭見她來了,冷聲道:“崔姑娘。我家貴人有請。”
崔禮禮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一個唇畔帶著梨渦的少女,正站在書架前,翻著佛經,見她來了微微一笑。
她頭上戴著一頂紫貂毛帽,帽檐鑲著一圈精致的銀邊,既顯得貴氣又俏皮。身著一襲紫綾襖裙,襖裙之上,刺繡著精致的牡丹花紋。
牡丹花。
崔禮禮心中警惕起來。
“崔姑娘。”她的聲音甜美軟糯,眼神清澈,像個毫無城府的垂髫女娃。
這聲音,崔禮禮聽過。不是前世。是這一世。
她記起來了。退畫像之前,在臨隆食肆里,偶遇了何四和黎九姑娘,那個屋子還坐著一個紫衣女子。
原來是她。
“長樂郡主。”崔禮禮行了一禮。
“你認識我?”她不請自坐,聲音里有幾絲訝異。
前世今生,自然認識。
“聽人提起過。”
扈如心笑了笑:“我也聽說過你的九春樓。”
崔禮禮點點頭,順道宣傳起了九春樓:“全京城最俊俏有趣的男子,都在我九春樓。”
扈如心蹙著眉,軟綿綿的話,卻字字帶刀:“你的九春樓這么好,還招惹沈延做什么?”
長樂郡主對沈延的心思,陸錚跟她提過。她曾威脅弘方讓他修改庚字,只為要嫁給沈延。
崔禮禮想要解釋一番,可她明白,眼前的是長樂郡主,不是高慧兒。對于這樣的人,擋路者只有一個下場。袖子里的手漸漸握緊,聲音卻十分平靜:“我無心嫁入縣主府,只是苦無機會拒絕。”
“我原是想幫幫你的,”扈如心偏著腦袋蹙著眉,撓撓帽子上的銀邊,似乎真被難住了:“可是,怎么辦呢?我派去幫你的人,都被你殺了。”
崔禮禮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京城郊外的那兩個殺手,竟是她派來的?!不是宣平侯府?難道,包宗山死前呼氣說的“戶”,是指的“扈”?!
這才十幾歲的小姑娘,徒長了一張天真無邪臉,竟如此心狠手辣。
“郡主想要我如何做?”
“我想了兩個辦法。”她嬌滴滴地豎起兩根蔥白的手指。
“愿聞其詳。”
“你反正名聲也臭了,不如一根白綾吊了了事,我會讓我爹向皇上進言,好好撫恤你家。”
崔禮禮眼眸一瞇,撇撇嘴:“名聲于我不過浮云,我自然不會為了名聲掛在白綾上。”
扈如心聞言,唇畔梨渦愈發深了,拍拍粉嫩的小手,表示贊揚:“想不到——崔姑娘竟然在祈福之時,看破了紅塵。”
什么看破紅塵?
崔禮禮意識到不對,卻來不及反應,只覺得后頸一痛。
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