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縣署,地下牢獄。
這兩天宗隱、馮行可謂絞盡腦汁,他倆先是費周折避開老獄吏,威脅已問完口供的囚犯,威逼利誘對方在假口供上摁手印,再把此囚犯的口糧換成餿飯,并攪拌病鼠的碎肉。過了一宿,這名囚犯便發高燒,被獄醫判定染了疫病,拉往城外的疫館。
假口供里原本勾結叛賊的內容不變,只在供述人名里加上了城北百姓賀爾渾,和文雅精舍的女學徒賀闌。
損主意是馮行琢磨出來的,計謀成功,反而是他心生膽怯,問宗隱:“咱們這么做真行嗎?不會留麻煩吧?”
宗隱把口供扯過來,揣進自己的布囊,回道:“做都做了,怕什么?進了疫館的囚徒,活不了的!”
馮行仍猶豫:“要不……你自己想辦法去嚇唬尉窈吧,原先說好的兩萬錢,你給我一萬就行了。”
宗隱手上使著勁鉗住伙伴的手臂,笑容意味不明道:“說好了兩萬錢,一文不少你。你我交往多年,有福必須同享。”
“哎……不是,我……”馮行被對方拉著出地牢,月光下宗隱的臉煞白,馮行突然感覺不認識跟前的好友了,以前他瞧不起宗隱的軟弱和太過老實,沒想到對方說變就變,怪瘆人的。
小人因眼界和心思的狹隘,只能行鬼魅伎倆以求目的達成。居高位者,善用權力因勢利導,一步棋、幾句話均為雷霆手段。
正月初四。
從長陵祭拜返回的皇帝元恪陸陸續續召朝臣來東堂問話,這種問話相當于官員政績的考核,既讓元恪區分臣子間的愚滯和賢良,又能對各部各曹的庶務進行初步的掌控。
相對的,朝官也明白,今回的拜謁是他們對天子、對北海王等權臣的站隊選擇,一旦投誠錯誤,或將萬劫不復!
皇帝與朝臣的對話,必有負責記錄王命的大著作官、負責歷史記錄的著作令史、負責起居記錄的令史、負責撰寫名臣記錄的著作佐郎在場,小小年紀的尉窈坐在一眾文學名士里,格外顯眼。
她也書寫不停,來得及記錄的都寫下來,為將來擬寫奏章做練習。腦子越用越伶俐,她記錄不停,還能利用半息、一息的抬首間歇觀察陛下喜怒。
一不留神,她目光撞上瞥過來的天子目光,尉窈視線收斂繼續書寫,皇帝卻有一瞬間的走神,確定了一件事,他不是因為提拔趙芷才給尉窈升遷官職,而是尉窈刻苦勤勉,熟悉政務的能力也極強,她自身堪重用!
再用用看,如果尉窈具備才策之能,便可讓她參預機密政務,倘若能從這個年紀的小朝臣開始培養,由他親自培養一名獨忠于他,慮事縝密、有深遠謀略的“小宰相”,也算成績一樁,因為造就名臣的同時,也可成就名君。
忙碌里,每刻時間都利用上,仍匆匆趕,不夠用。東極堂外面的晨曦變夕陽,今天的朝臣總算召見完了,秘書省的文官離開宮殿,各回廨署繼續忙碌。尉窈不能走,立即把州郡朝臣遞交的奏章準備好,等待陛下命令宣讀。
皇帝元恪進食一塊米糕,飲兩口湯就算休息了。尉窈按照整理好的奏章順序,先念司空元詳請辭之奏,內容還是和年前的一樣,因恐懼元禧之禍,整日惶恐,不敢繼續擔宰輔重職,請求出任地方官員。
在尉窈眼里,元恪是一位把時間利用到極致的君王!
元恪手執中書省擬的地方詔令草稿,一目一列地快速閱看,嘴中下令:“司空的奏請,你們怎么看?”
趙芷、于忠、楊大眼這樣的武官,只要聽到“你們怎么看”這種問話,腦袋立即垂低,盯著腳看。
侍中元暉在剿反賊一事里沒有搶到功勞,得到的唯一好處是有資格進東極堂議事了。
他搶在中散大夫甄琛前頭發言:“臣認為元司空根本沒有請辭之心!高太妃冬日施粥時,北海王府的幕僚卻無視律法,驅逐東掖門附近的居民,意圖霸占庶民的宅院。臣查了,主使就是司空!他如果真想放棄司空官職,外出為官,陛下可把他往北境放。北境災情持續,難有政績,到時再治他失職之過。”
元恪認真聽完,不說話,抓住間隙閱看詔令草稿。
甄琛揖禮啟稟:“臣贊同元侍中的部分看法,臣也認為元司空請辭為假,試探圣意為真。把詳王貶到地方為官非良策……”
元暉不滿的視線瞥過去,收回時在對面的尉窈處停留一瞬。他恨意倍增,都是趙芷使詐,讓他在搗毀元禧勢力這么好的機會里,未建功還丟了顏面,來陛下近前侍奉后,他才知賤婢母女居然如此得勢!
不過再得勢又能怎樣?皇姓的出身,注定他不必辛苦打拼,也能俯視這些草芥出身的泥腿子。
甄琛:“臣認為不能讓詳王離開京都!不如讓他擔任司州刺史,升廣陽王為司空,再升源懷為尚書左仆射。”
其余侍臣紛紛點頭,覺得甄琛的建議有理。首先源懷文武兼備,足以勝任左仆射。廣陽王元嘉整日沉醉裝糊涂,擔著司州刺史的職位不理庶務,既如此,不如讓他虛擔司空之職。至于北海王元詳,降為刺史后,一兩年里肯定得勤政務,這一兩年的時間足夠讓陛下再覓良臣了,到時或者升別駕元志為刺史。
接下來是才提拔的右衛將軍李崇、黃門侍郎元匡、左中郎將茹皓發言。
宮殿內一時靜謐,剩下的官員呼吸聲減小,心里都開始叫囂:陛下別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看不見……
皇帝點名:“于忠,你怎么看?”
元禧謀事那晚,于登伴駕在華林園也是功勞,他不僅憑功勞授爵位,還被陛下贊賞忠誠,改回原來的名字“于忠”。
于忠一吸鼻子,回:“臣和甄琛想的一樣。”
皇帝:“大眼,說說。”
原壽春營統軍楊大眼,在平元禧一事里立大功,留京授三品下的“直閣將軍”職,從此侍衛天子左右,皇帝每每喚他“大眼”,可見寵信。
楊大眼讀書識字的水平,跟趙芷可謂齊肩并進!
他也一吸鼻子,回:“臣也和真真想的一樣。”
甄琛……
皇帝發愁地捏捏眉心,他就多余一問!
明知多余問,也得問:“趙芷,也說說。”
趙芷沒犯文盲的通病吸鼻子,她虎聲凜凜如實回:“臣聽不懂元詳想干啥,不敢說。”
好吧,至少實誠。皇帝再捏一下眉心,看兩邊的臣子,又點一臣:“尉窈,你對司空奏請解任,如何看?”
這一問,滿宮殿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