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
元茂來了,見她坐在書堆里發呆,擺擺手叫她回神,幫她把幾根碎發挽到耳后。
二人定下七月中旬的婚期,彼此相處跟從前當然不一樣,元茂只要不忙,午飯時辰便來秘書省,倆人若能同天下值,元茂也過來接她,送她回勸學里。
尉窈說道:“我在想楊侍中去恒州賑災的事,我恐怕楊侍中會徒勞往返。”
她接著解釋為何如此推斷。
“去年我在中書省整理舊的詔令,看到了太和十八年九月,孝文先帝親考百官政績的獎懲文書,都是草稿,里面有尉羽政績怠惰被罰的記錄。”
尉羽是現在的恒州刺史。
“之后,我又從中書省的官吏閑聊中聽到些傳聞,他們說尉羽是自己奏請適應不了洛陽氣候,稱他年紀大了,想舉家遷回舊都度過晚年。恰好你父親調回洛陽,恒州騰出了刺史職,尉羽才有機會回北境。”
“一個一心想木落歸本的官員,會因為朝廷空派一名侍中官,就開倉施糧么?而且救濟的非本州百姓。再者,萬一恒州也有旱災呢?”
元茂想起一事,立即說:“你提醒我了!你還記得長孫無斫么?”
尉窈點頭。
元茂:“去年年底,奚驕收到長孫無斫在平城給他寄的信。無斫為了抓捕逃犯,從平州一路追到恒州,他說恒州邊遠地方的驛站都空了,有的被流民當成了聚集地,平城城內也遠不如咱們在時繁華和安穩。尉刺史要是有能力,豈會讓恒州在短短時間里變成這樣?”
平城是二人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種種不好的變化,就似在他們美好的回憶里添抹污濁,氣憤又無奈。
尉窈見他心情沉悶,歪著頭在他眼前笑:“茂郎,我們不說這些事了。你沒發現今天我這里多了好幾箱書么?”
“你再喚我一聲茂郎。窈窈,你喚我,喚我。窈窈、窈窈窈窈……”
“茂郎。”
元茂開心極了,咧開嘴笑,這才看著幾箱書問:“是不是河東大族裴氏獻的藏書?”
二月至四月,蕭齊的冠軍將軍裴叔業歸降,彭城王率十萬鐵騎去接應,大破齊軍。裴叔業沒來得及進入魏境就病逝,但他的族人、屬吏眾多,來到洛陽后,立即獻出大量珍貴藏書以表對魏的忠誠。
尉窈:“猜對了。令史把這幾箱交給我整理,你看這兩冊上面記載的,原文出自《周易》里的一段,這冊一直收藏在宮中典籍庫,你手上拿的這冊是裴氏的獻書,你只看鄭玄做的注解部分,是不是有不一樣的內容?”
元茂神色慎重了:“真是如此!哪個對、哪個有誤?”
尉窈:“不好說。令史交待了,發現這種情況,我除了把書冊挑出來,做標記,還得把內容記錄下來,按類整理分箱存放。所以啊茂同門,今晚我不回家了,你別等我下值。”
元茂:“你不回,我也不回。”
夜里宮廷禁衛嚴,宮門重重落鎖,他留在宮里也見不著尉窈,可是知道心悅之人只隔著幾重墻,同樣滿足幸福。
秘書省有公膳,元茂吃完后,尉窈送他,二人看見若干官員簇擁著一位二品重臣過來,此官體格高大,威武逸氣。
元茂認識對方,先悄聲告訴尉窈:“是尚書令。”
然后二人避道揖禮。
尚書令王肅都走過去了,停步看一眼元茂,問的卻是尉窈:“校書郎尉窈?”
尉窈回“是”,心里瞬間轉了百個念頭!阿母聽從任城王命令把王尚書抓進廷尉獄,雖說阿母緊接著告知太尉放出了對方,可王尚書未必領情。
她得小心對方將問她什么!
“我路過勸學里時,聽到儒生的議論,你在文雅精舍傳授《方言》?”王肅問。
“是。”
“我存有百卷《方言》筆記,改日叫人送至文雅精舍。”
尉窈大喜!
“下官替我師、替同門謝尚書令贈書!”
王肅點下頭,帶著眾官去典籍庫。
群官走遠后,元茂說道:“去年王尚書幾次向陛下奏請恢復李彪的官職,陛下厭惡李彪,就跟我們這些近侍說起王尚書的為人,說王尚書是有功勞,然而頗自負,不穩重,常常被人吹捧后自夸,還喜好施恩。陛下又說,王尚書很少真誠地推許、提攜別人,幾次破例為李彪求情,一定是李彪說了不知多少攀附王尚書的夸贊之言,就和李彪當初攀附李沖一樣。”
最后,李沖被李彪背叛,憋屈氣死。
尉窈:“你放心,我會提防,也會告訴我父母。世上沒有白得的利,他人的提攜,未必是我想要的,他想要的回報,也未必是我愿意給的。”
元茂的本意,是提醒尉窈別太欣喜王肅贈給精舍的百卷筆記,得有防人之心,他沒想到她思考得更深。
他可真喜歡她謹慎又勇敢的樣子啊!
尉窈沒有白提防,兩天后,皇帝下令,命尚書令王肅尚陳留長公主元貞君,賜錢二十萬,絲帛三千匹。
元貞君進宮謝恩,說完謝恩的話以后,把話題改到殿門口值守的趙芷身上。
“洛陽城里都在傳,說《木蘭詩》里的木蘭其實是趙常侍。”
皇帝聲音不高:“趙芷,進殿。”
“是。”趙芷大步過來。
元貞君暗暗驚奇,好一對聰耳!不愧是猛士!
皇帝:“姑母有何事交待趙芷,盡管直說。”
元貞君:“既是圣意準許,那我直說,我府中缺一名懂詩書的侍女,想借趙常侍之女去我府里解讀詩經,待過個一年半載,我再讓尉書史回宮里當差。如何?”
皇帝沒說話,看不出在想什么。
元貞君瞧向趙芷,以為趙芷聽不懂,再直接些說:“明年陛下就親政了,宮里女官必有大的變動,由我舉薦尉窈之才,總強過她自己在宮里打拼。”
趙芷揖禮:“長公主恕罪,臣女尉窈只喜歡讀書教書,她在秘書省任校書郎,官品雖低,卻正是臣女的理想。”
真是不識抬舉!元貞君可不是善脾氣,不然前年夏季,她也不會大雨夜里步行至懸瓠軍營,向先帝揭發幽后的穢亂。她話里含了不耐煩:“我說的是內事官!”
趙芷:“臣女已擔任外朝官職,可以不任內事官。”頂完嘴,她向皇帝深深揖禮。
元貞君氣極,拂袖而起,將要罵出口的話硬生生憋回。畢竟元恪是皇帝了,不是原先老老實實,連太子位都坐不穩的少年。
“陛下,既然趙常侍母女瞧不上內事官,我就不強求了。”她揖禮告退,一個眼風都不看趙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