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
太和年成為歷史,景明元年開啟了元魏新征程。
過去的一年里,孝文先帝駕崩,十七歲的太子元恪即位,因居喪不能執政,軍國大務皆交給五位宗王輔臣。八月時,南徐州刺史沈陵反叛,十一月時,幽州以王惠定為首的農民聚眾起義,整年里,多處州郡遭遇水災,百姓饑荒。
朝野上下期盼著天災人禍就此遠去,祈愿大魏如景明年號一樣,迎來光芒普照的前景。
然而臣民之眾很快便知,去年的天災人禍,僅僅是更多災難的開始。
景明元年,五月初七。
北境,朔州,樹頹水防戍營。
尉景趕著三只羊回柴院,高婁斤在院子里教阿弟高歡念詩,姊弟倆瞅見尉景回來了,立即迎上來,高歡則往尉景懷中跳。
尉景抱住這孩子,跟婁斤解釋:“今天又丟了一只羊,我這次的保證當真,以后絕不會丟了!”
高婁斤給他擦拭滿臉的土塵,輕聲說:“全丟了才好,鎮子外頭那么亂,等丟光了,你不必出鎮子放羊,我和阿歡也不用總提心吊膽了。”
尉景眉開眼笑,應道:“好啊、好啊。”
小阿歡瞅瞅景兄兄,再瞅瞅阿姊,稚聲道:“你倆又撒謊!”
尉景橫抱小家伙猛轉兩圈:“啥叫又撒謊?調皮猴子,說,是不是晚上裝睡,偷聽我和你阿姊說話?”
“哈哈,哈哈,是。”
“都聽見什么了?”
“聽見你倆在洛陽買了大宅,一起裝窮……嗚!”
婁斤、尉景一起捂這熊孩子的嘴。
今年春夏,北蕃六鎮鬧旱災,連一場小雨都沒下過,大片大片的農田荒蕪,能種植的水田盡被各鎮的將官圈起霸占,百姓為了活命,開始往臨近的朔州、恒州等地奔逃。
流民可憐,也可怕。
尉景他們居住的防戍驛鎮四周,眼見著流民人數增多,戍兵隔三差五施一次糧,然而那點糧哪夠吃,驛鎮外面常有餓死的人。尉景每天出鎮、進鎮,實在看不得悲慘場景,就把羊施舍出去,回來撒謊羊丟了。
高婁斤豈能不了解阿景啊,與其一次施舍一只羊,被不懷好意的歹徒盯上,還不如一起施舍掉。
入夜后,三人擠在唯一的寢屋里,用自制的草屏隔開,尉景和阿歡睡外邊,婁斤睡靠墻的里邊。
尉景說:“要是早下決定陪你回趟懷朔鎮就好了,現在路上肯定全是流民,這次一拖,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時候。”
高婁斤:“不急。”
“嘿嘿,我就知道你沒睡著。”
“阿景,今天我去私塾抄書的時候,聽到有人說你父親回防戍營了,你明天去兵營看看吧。”
“我不去!我是真怕他,怕他窮瘋了,把我賣掉換糧養兵。”
高婁斤捂嘴笑。
尉景的父親尉陵和她父親有相同的地方,都是志高才淺,揮霍無度!
她父親是因為賭,輸光了家產和耕田。
尉景父親則是好戰,如今無仗可打了,就帶著手下幾十騎兵四處打獵,如果遇到體格壯的流民,就收容到自家為部曲。
不管是戍兵還是部曲,想收攏住這些人的忠心,就得拿財、拿糧養,大好的家業,在無戰爭的兩年里居然耗空了。過分的是,去年臘月元茂給阿景的年貨,被他父親霸下養兵,只把幾本書給阿景留下。
阿景氣到離家出走時才發現,自己存的兩大箱馬鞍等騎具,還有母親的嫁妝全沒有了!
唯一的幸事,就是阿景的母親覺得虧待孩子,終于應了她和阿景的婚事。
阿景氣哭著給元茂寫回信,叫好友以后別給他捎物品了,她也給尉窈寫信,說明了此事。
這才有了二位摯友先給他們在洛陽置了業,再告訴他們不必憂心生計,可隨時帶著阿歡一起赴京之事。
“婁斤,你想去洛陽么?”
“想,不過……我更想生活在北境。”
“這里有什么好?你不怕老天一直旱么?萬一旱到明年怎么辦?”
高婁斤思索著尉窈在信里每次都問朔州的百姓生活,還關心這兩年沒有戰事了,戍兵立不了功,有沒有報怨的風聲。
于是婁斤猜測尉窈十分在意北境的民生是困苦,還是暫無憂?
她先把心里的猜測實話跟尉景說,再娓娓言之:“尉窈幫我這么多,我也得幫她。我想把周圍的生活,驛鎮外邊難民的遭遇都告訴尉窈,如你剛才說的,萬一明年仍大旱呢?”
“到時北地幾州、六鎮會變成什么模樣?一個個戍將、一個個州官、郡官,會把災民的事情如實奏請朝廷么?”
“我不知道尉窈為何人在洛陽,始終不忘打聽北地的事,但只要她想的,我能幫她的,我就得幫她。”
“阿景,其實朋友之間更得講究個利來利往,若得利的總是我,我心里是不得勁的,到時不等尉窈疏遠我,我便會先疏遠了她。我不想失去一位這么好的朋友,這世上或許只有你,不跟我講究利來利往,所以我厚顏懇求,你陪我再留在北地幾年,行么?”
“也許我能幫尉窈的,比我想得還要多!”
尉景從草屏風底下伸手過來,二人的手緊攥在一起。“婁斤,我這人沒什么大志氣,只愿往后你在哪,我在哪。”
“熟睡”氣息的小阿歡翻個身,把小手遞過來。
尉景另只手咯這孩子的癢:“逮到你裝睡了!”
“哈哈,哈哈,阿姊救我呀——”
柴屋里歡語陣陣,真是洛陽有房,再貧困心里也不慌。
月照兩地。
洛陽皇宮,趙芷正巡視齋宮周圍的守衛。
自從在芒山奪得猛士勝績后,她先被授“千牛備身”的近侍職,配刀中最利的千牛刀!此官品雖低,但是可自由出入禁中。
正月改景明年號后,她再被陛下授四品的“通直散騎常侍”官職,隸屬最清閑的“集書省”。
巡視完一周往回走的時候,宦官王遇捧著一疊奏請也往宮殿中走。
沒多會兒,從王遇的念聲里,趙芷知道幾份奏請全是參她的。
一參她在內城連置兩處豪宅,所耗巨資非她俸銀能供起。二參她助尚書右仆射元澄為虐,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誣陷尚書令王肅通敵,將王尚書抓進廷尉獄。三參她怠慢官品高的朝官,從不主動行禮,仗猛士武技耀武揚威。
第四份是御史臺的,參她暴戾、草菅人命!這類奏請從去年參到現在,內容是芒山選拔近侍時那場手搏考核,事后死了一名稽姓羽林隊主,隊主的家屬找她討說法,她又把稽羽林的兄弟打殘了。
王遇念完,把彈劾奏請規整擺放在案上,后退兩步,頭都不敢抬。別的彈劾都好說,這個趙常侍,怎么敢抓王尚書呢?
果然,皇帝的手指點在奏請上,帶著怒氣先問王肅的事:“你去王尚書府上抓的人?你是朕的侍衛,還是右仆射的侍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