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衙離開縣署的幾名獄吏路過這里,他們慶幸換掉吏衣了,一個個快步從鬧事的儒生旁邊過去。
有名老獄吏不讓宗隱、馮行回頭瞧,教他二人道:“以后你們就知道,這種事情常常遇見,記住,別亂施同情心,也別落井下石給對方添堵。”
別看宗隱和馮行是好友,但二人性格大不同,馮行瞧這群儒生,瞧的是熱鬧。
宗隱確實頗同情,因為縣獄在查李彪這樁案子時,他無意間聽到幾位老獄吏的話。
“上邊讓趕緊結案。”
可惜他阿父更忙,近來沒歸家,宗隱沒法問父親,就把這事憋在心里。
他不是個能憋住心事的人,看著可憐的李家每天來衙門外頭苦求個說法,他真想偷偷跟這家人說:別折騰了,就算你們堵住縣令,縣令也做不了主。
眾吏在南路口分別,各回各家。
宗隱和馮行不著急,去路邊尋個食攤吃飯,坐下來后,宗隱說:“這頓還是我請,想吃什么點什么。”
馮行擺擺手:“可以了,你都請我一個月了,今回換我請你。”
“是你幫我謀來的獄吏差事……”
“這種見外話別再說了,咱們是兄弟嘛,有福當然要一起享。”
二人沒學會審案本事,先學會了飲酒,幾盞黍米酒下肚,宗隱覺得兩頰發漲,秘密不吐不快。“我跟你說,李彪絕不是正常死的。”
狐朋狗友必有共同點。
馮行立即壓低聲音,把頭湊過去說:“告訴你,我早覺出不對了!你知道我怎么覺出來的?李彪以前是大官,當過大官的人死在街頭,能跟普通百姓死在街頭一樣嗎?是不是沒蹊蹺也得拖延著查,好讓李家人覺得咱們縣署干事不含糊?”
這點宗隱確實沒想到,不禁贊:“有理!”
“可這件案子結得多快!分明是害怕拖久了、鬧大了,到時縣署捂不住了!賈縣令替誰在捂?”
宗隱激動地手指點動,也趕緊把自己知道的吐露出去,二人再想嘀咕,看見遙遙過來三人。
兩名女郎是李隱與賀闌,年輕男子是李彪的弟子紀樂道。
三人從食攤邊上過去時,賀闌側目一瞬,打量宗隱、馮行。
馮行盯著對方背影,忽然壞笑,向宗隱揚一揚下巴:“你瞧右邊那位女郎,像不像你惦記的尉女郎?”
“不像。”
“我不是說長相,是那種讀過很多書,但是又沒有李女郎那種討人嫌的傲勁兒……哎呀,我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挺像的。”
宗隱順著好友的話,失神又失落地注視賀闌身影,不料前方三人同時回頭,把他倆嚇得酒意頓消。
賀闌剛才側目是有原因的,她察覺路旁的倆食客均有微微斜身的動作,他們刻意躲避自己一行么?
她心思巧,立刻猜測這倆少年是不是縣署的衙吏。
她把懷疑告訴李隱,這才出現三人一起回頭的情景。紀樂道說:“師妹回去安心休養,我想辦法認識那二人。不過別抱太大希望,尋常的衙吏就算知道什么,但是身份低,他們的話起不了多大用,還是得靠志郎君那邊。我想起一個人,叫崔鴻,是侍中崔光的侄子。志郎君字鴻道,曾和崔鴻并稱‘洛陽二鴻’,夫子那時對‘二鴻’之稱贊美過數次,可見志郎君與崔郎君是有交情的。師妹可說動志郎君去找崔鴻幫忙。”
李隱羞慚點頭,她聽明白師兄的意思了,自家別再去求尚書令,王尚書擺明了不愿幫助自家。“好,如果我兄長不去找崔郎君,我去。”
賀闌認為紀樂道出的主意很蠢。
這一刻,賀闌更后悔了,開始嫌棄李家,包括李隱。
司州署。
趙芷明天才上值,熟悉了廨舍,與下屬吏員寒暄過后,母女倆就離開了。
元志在距離騎曹最近的那道側門來來回回過門十幾趟,哎,就是那么巧,他不在的間隙,趙芷母女從此門走的。
“唉——呀!”
司州署今冬的“炭”,又少了。
尉骃在太學遺址一處位置和妻子女兒會合,一家三口都是未語先笑。
尉骃看出女兒的心結了了,還是問:“怎么樣?”
尉窈:“兇手是高聰,阿母把那禍害除掉了。”
一家人難得團聚,得說些高興的,她改換語氣雀躍道:“阿父,我去看阿母當值的地方了,別看院不大,吏員可多了!不過阿母的廨舍很寬敞,廨舍里面擺放著好多種武器呢,嘻,我試了試,都可沉了。”
尉骃和妻子相視而笑。
有些事,該告訴女兒了。
其實在趙芷被舉薦為騎曹參軍前,茍主簿來找過尉骃,問他有沒有去司州署任職幕僚的意向,被尉骃以“志向為教書”的理由委婉推辭。
長輩時期的恩怨,尉骃知道的全是左將軍尉彝告訴他的,自己無法求證真假,才沒有跟尉窈說。
現在不一樣了,假事都得當真事防。
“窈兒,你的曾祖或許是國史之難那位崔司徒……你的祖母,或許是達奚族、弘農王奚斤之后。”
“如果尉將軍告訴我的往事為真,你的祖母奚巫南,就是你同門奚驕的王姑。”
“窈兒,不管這段塵封舊事是真是假,我都必須當真,遵守誓言……永遠不得從師,不得為官。”
“你母親與你不該受那么久遠之事的牽累,然而宿怨不會輕易了結,隨著你們漸近朝廷中樞,那些人的后輩就會心生警惕,難說會不會報復你們。”
“可是轉變思路想,就算沒有往昔恩怨,官途上難道就不遭遇困境和小人么?”
“國史獄那樁舊罪倒是不必憂心,咱們才到洛陽時,尉將軍告訴我一件事,先帝延興年間,授崔司徒的從弟為官,可見寬赦之意。”
“窈兒記住,山峰越高,可以立足的位置越少。利益越大,情誼越薄。莫主動害人,但必須先事慮事,先患慮患,則災禍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