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黃昏的宮城披上一層金色。
白籬站在含元殿前回頭看走過的宮道,白玉欄桿閃耀著磷光,宛如在起伏晃動。
“這叫龍尾道。”耳邊有聲音說。
往地上看,白籬拉長的影子上冒出一個人影。
“今天怎么敢出來了?”白籬說。
自從進了皇宮,或許是帝鐘震懾,蔣后如同消失一般。
影子搖晃飄到她的面前,看著她:“那是因為,你跟我越來越成為一體了,我不需要出現了。”
是嗎?她就要不是自己了嗎?白籬看著眼前模糊的面容,沒有接她的話,而是說:“一個宮道而已,還做成龍尾模樣,你的確是奢靡。”
說罷收回視線,向前走去
人影笑了,搖晃著跟上她。
“人總要有點缺陷吧,我就喜歡奢靡華麗好看的事物。”
“你選好住哪座宮殿了嗎?”
白籬說:“住哪里都一樣。”
人影一晃在她面前,興致勃勃:“但不管住哪個宮殿,這么多年荒廢,都要重修一下。”
白籬看著眼前面容模糊的影子:“你是不是忘了進來是要干什么的?”
影子啊了聲:“當皇后啊,李余已經舉辦過登基大典了,他總不能不冊封你吧?是不是那些朝臣又唧唧歪歪了?說你的身份不適合當皇后,讓陛下三思慎重?”
李余已經登基了,接下來就要冊封皇后。
朝臣們的確是有異議。
婢女身份倒無所謂,關鍵是那日白瑛指出這是她妹妹,白籬。
雖然已經知道白家人是無辜的,并不是什么蔣后黨,但到底是白瑛的妹妹,身份上來說總有些怪異。
“怎么怪異?你是皇帝的小姨子,嫁給皇帝的侄子,亂了輩分?”
“天子面前講什么輩分,都是臣子。”
“因為白瑛謀害皇帝大逆不道,忌諱你?他們忘記了?阻止白瑛謀害皇帝是你,你是救駕大功。”
影子憤憤說,說罷又一擺手。
“不用跟他們廢話,誰敢反對,貶官,砍頭。”
白籬呵了聲:“皇后娘娘真是威風凜凜。”說著抬手拍向人影的頭,“你清醒一下吧,你忘記你為什么砍了那么多頭,也沒坐穩皇后之位了?”
影子隨著她的手拍過來而晃動,聲音也跟著晃動。
“為什么?”她說,“也不對,我其實能坐穩皇后之位,我坐不穩的是”
影子轉動,隨著說話白籬已經穿過含元殿,前方可見官署遍布的宣政殿,這里也是皇帝舉辦大朝會聽政所在。
此時已經黃昏,朝事已經結束,忙碌的朝官們散去,除了值守的禁衛,內侍,沒有其他人,顯得有些冷肅。
“上朝的時候可熱鬧了。”
影子在白籬耳邊說。
“尤其大朝拜,所有九品以上的京官,外地召來的官員,都到這里,齊齊叩拜,將你的發號施令傳遍天下。”
話說到這里人影旋轉,陡然升高拉長,在黃昏中熠熠生輝。
“跟這里相比,后宮那些宮殿不堪一提,的確住哪里都一樣。”
白籬抬頭看著飛揚的人影:“但,你坐不穩啊。”她指了指影子身后,“紫宸殿上的帝鐘還在呢。”
影子看向后方,落日余暉中似乎能看到紫宸殿的一角懸掛著一枚毫不起眼的銅鈴。
銅鈴并沒有發出聲響,但在看過去的那一刻,飛揚的影子晃動,碎裂。
白籬伸出手要托住她。
“所以進來這里,可不是為了當皇后選什么宮殿,是要摘下它。”
“阿籬!”
有聲音傳來。
眼前層層宮殿,碎裂的影子瞬間都消散,白籬坐在紫宸殿北邊的臺階上,轉頭看向后方,落日余暉下李余站在臺階上看著她。
白籬對他笑著擺手:“李余。”說罷又笑,“不對,是陛下。”
李余一笑,腳步輕快奔過來。
“你回來了?”他問,“什么時候回來的?”
如同先前在樓船上一樣,白籬在皇宮亦是出入自由,她也自然能不讓任何人發現。
但每次出去前會跟李余說一聲,免得他不知道而擔心。
白籬說:“回來好一會兒,我去看囡囡,說在太上皇那邊,你在忙,我就自己隨便走走。”
李余也不在意自己穿著龍袍,直接在她身邊地上坐下來,吐口氣:“事情太多了,不過,事情也不是要一天都做完的,我把他們趕走了。”
白籬環視一下四周,是安靜了很多,不像先前那般喧囂,也沒有官員內侍們進進出出。
她笑著點頭:“對嘛,當皇帝也是人啊,做人嘛,張弛有度,一輩子,時間長著呢。”
一輩子啊,李余看著眼前的宮殿,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的龍袍。
他伸手摸了摸。
模糊的久遠的小時候的記憶里,父親曾經摸過祖父的龍袍,眼中滿是渴望和迫切。
“這是天下最好的衣服,真想能早點穿上它。”
因為太想要了,父親私自做了一件龍袍藏在書房里。
后來被發現了。
祖父對父親大怒,喊著要殺了父親,就此父子決裂,沒多久,父親真死了
那時候還是小孩子的他真不懂,一件衣服而已,為什么父子成仇。
當然,長大了就知道了,這不僅僅是一件衣服,那父子也不僅僅是父子。現在他穿上這件衣服.
的確,感覺是不同。
也沒什么不同,比如失去的依舊是失去了,失去的人也回不來。
坐在龍椅上,也沒覺得太高興,可能是因為這高興可以訴說的人太少了。
還好,阿籬還在。
李余抬起頭,看著白籬一笑:“是啊,就像人和人總有不同,我這個皇帝跟祖父和叔父當的皇帝也不會一樣,我會讓朝臣們早點明白,免得他們不習慣。”
白籬哈哈笑了,靠近他低聲說:“那以后頭疼的不止是蔡媽媽一人了。”
先前李余做事,讓蔡松年很多苦惱。
李余哈哈笑了:“那是他們自尋苦惱。”說罷精神奕奕,“阿籬,皇后冊封的事我已經讓他們定下吉日了,三日后。”
白籬點頭:“他們苦惱就讓他們苦惱吧,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就是要為皇帝排憂解難。”
李余笑意更濃了:“有什么苦惱的,你有救駕大功,你也是我宣告天下娶的妻子,哪有當了皇帝就不要結發妻的,他們是想要我做一個忘恩負義無情無義的皇帝嗎?太上皇第一個不同意。”
白籬笑說:“大功談不上,我這么做也是有所求,所以是我應得的。”
她只回應了前一句話,沒有回應第二句,李余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旋即又興致勃勃:“對了,太上皇給囡囡起好名字了。”
白籬呵了聲:“終于選好了啊,廢掉的紙張都要把太上皇蓋住了,起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好名字?”
李余笑說:“畫,李畫,封號是永寧。”
李畫,永寧公主。
白籬念了幾遍:“平平無奇嘛。”
李余說:“他是怕了,只愿他的女兒永遠安寧,平平無奇,還有,他說,不用讓世人知道永寧公主的真實身份,依舊當咱們的女兒。”
畢竟有白瑛這樣的弒君的母親,總要承受一些不好的議論。
白籬笑了笑:“也好,反正她的母親也不要她,她的命是我們救的,再生父母,合情合理。”
李余笑著點頭:“那到時候就冊封你為皇后,李畫為永寧公主。”
白籬問:“到此儀式就算結束了吧?下一步就要新帝大赦天下了吧?”
李余笑容微頓,旋即答了聲是,不待白籬再說話,從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
“這個是先前從周景云身上搜出來的,是不是上次就是用這個刺傷他自己的?”他說。
白籬看過去,哎呀一聲,伸手去拿:“是,其實,是我要用的,沒想到最后是用在他身上。”
李余將匕首從刀鞘中拿出來,順手遞向白籬:“看起來的確很鋒利。”
白籬手握住匕首柄,神情感慨:“是啊,輕輕松松能刺傷很深——”
她的話沒說完,剛握住匕首,李余遞過來的手捏著匕首的薄刃,向自己的身前一拉.
白籬猝不及防,兩人又并肩而坐,距離很近,她幾乎是口中還說著話,視線里就看著自己握著匕首向李余刺去,薄薄的鋒利的匕首幾乎是悄無聲息地穿透華麗的龍袍,消失在他的胸前——
她的手撞在李余的手上,瞬間有血從她和他的手縫中滲出,彌散。
“李余!”
她一時僵住了,聽到自己大喊一聲。
李余的手握住她的手,低著頭看自己胸口滲出的血。
“果然很鋒利啊。”他說,又抬起頭看著白籬,劇痛讓他的臉上冒出一層汗,聲音顫抖,“當時,周景云是不是也是這樣?”
什么?什么意思?白籬不敢也不能抽出自己的手,只能用另一手抓住他:“你干什么啊!你跟他學這個干什么!”
“他能這樣救你。”李余看著她,黑漆漆的眼中散開笑,“我也能。”
這話讓白籬更莫名其妙:“你瘋了啊,救我什么啊,我現在好好的。”
他不會真瘋了吧。
經歷過真實幻境太多。
白籬看著李余。
隨著胸前滲出的血越來越多,李余的臉也越來越白,黑黝黝的眼看著白籬,深深地看向她的眼。
“蔣眠兒。”他一字一頓,“你傷了大周的皇帝,帝鐘在此,你還往哪里藏!還不離開白籬的身體!”
蔣眠兒。
帝鐘。
皇帝。
白籬瞬間明白了什么,與此同時耳邊傳來清脆的鈴聲,伴著鈴聲,視線里黃昏余暉盡散,天地猩紅。
她抬起頭看著上方浮現許久未見但記憶深刻的四字。
道,法,自,然。
伴著這四個猩紅大字籠罩,白籬的身形也開始扭曲,有黑色的影子從她身上猛地剝離跌出,在猩紅的天地間搖曳,然后逐漸凝聚成人形。
不是以往模糊的人影。
烏黑的長發飛舞,破碎的衣裙飄飄,赤裸的雙足落地,其上的紅寶石灼灼耀目。
她站在白籬身后,居高臨下,一雙秋水眼看著李余。
“好啊,你小子。”她似笑非笑,“原來你在這里等著我呢。”
猩紅的天地間,李余身上的血似乎更多了,將他整個人都染紅了。
他口中也開始吐血,血沿著嘴角滴落,映襯的臉煞白。
他看著曾經只隔著鏡子見到的人,出現在眼前,沒有半點驚恐。
他笑了。
“是,我當皇帝,就是為了你。”
“我要用帝鐘,為阿籬除掉你這奪人身體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