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案組離開了水果店。
這次問對人了,謝大川認識小時候的鐘黎云,可惜他并不了解少年時期的鐘黎云。
此刻,鐘黎云早年的經歷又清晰了不少。
傾家蕩產,母親跑了,父親拒捕被警方擊斃,自此成為孤兒進了福利院。
離開福利院:撿垃圾、乞討、吃別人剩下的東西,手拿欠條缺被欠債人打,感覺全世界都是黑暗的。
到了少年階段:在錄像廳遇到了人生中第一個貴人項石,手段和閱歷開始飛速發展。
成年后:為救裘捷和項石決裂,打斷項石的腿揚長而去,加入徐泰的歌舞廳。
在歌舞廳的時候混出名氣,讓所有道上的人都知道了云哥,不愿招惹。
二十一歲掌握百萬財富,退出江湖創辦云捷公司,經過十八年的發展讓云捷成為東黎山海區知名企業,獲得東黎禁毒先鋒榮譽,資助上千孤兒,暗地里被稱“山海皇”。
現在陳益想知道兩件事。
第一,百萬資金怎么來的。
第二,欺負過鐘黎云的人,現在處境如何。
“無視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死在街上的可憐孩子,那兩個欠債的家伙根本不值得關注。”相對秦飛他們,騰大斌在陳益面前更加敢于講話,有什么說什么。
陳益沒有回應,準備著手調查欠債者。
身為警察,正義和法律很難做到絕對的平衡,可以向法律偏移,也可以向正義偏移,這就要看執法者如何選擇。
對陳益來說有一個底線,那就是鐘黎云手上絕不能有人命。
在最艱難的時候,鐘黎云遭受了最冷漠的白眼,而且自己還占理,這要是不報復回來,可不像一個在黑暗中掙扎步入光明的狠角色。
車輛啟動。
對鐘黎云父親的調查持續了數天的時間,因為沒有立案,所以陳益并未向市局或分局要支援。
特案組也不需要支援,知道這件事的人暫時不必過多,等真查到了大問題再說。
如果能雁過無痕當然是最好的,在所有人眼中,特案組只是來東黎旅游順便監督了一些問題,云捷集團還是云捷集團,一切如舊,這是最好的結果。
兩個方向:
一,走訪工廠早年所在街道,正如謝大川所說,尋找廠內員工,重點是找到負責銷售的人。
二,尋求工商部門和稅務部門的協作,當年的工作人員早已退休,在拿到名字后,特案組一一登門拜訪,就如同拜訪老吳。
在經過每日十幾個小時的不停歇后,特案組拿到了八份名單。
這八個人,都欠過鐘黎云父親的錢。
既然鐘黎云手里只有兩張欠條,說明在這八人中應該有部分還清,特案組電話確認。
最終,鎖定了兩個人。
一個人欠了兩萬一個人欠了五萬,共七萬塊錢。
七萬別說在八九十年代,就算放到現在也不是一個小數目,如果鐘黎云能夠拿到這筆錢哪怕少部分,他的人生會是另一番光景。
不提還會不會有云捷集團,至少不用打打殺殺了。
何時新在電腦上詳細調查兩人的資料,并致電公安機關核實,利用內部系統得到了他們的近況。
“一個出海了,一個……跳樓自殺了。”見陳益不說話,何時新繼續道:“兩個人都有自己的公司,但都倒閉了并欠下巨額債務,我想出海這位應該是為了還錢,跳樓自殺這位是被債主追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陳益:“聯系自殺者的家人,我們去拜訪一下。”
何時新:“好。”
丈夫自殺后余佩沒有改嫁,帶著兩個上大學的孩子沒有哪個男人會要,哪怕她的相貌比較出眾。
家庭的重大變故讓生活一落千丈,余佩本就是全職太太沒有工作,丈夫死了公司破產,家里唯一的生活來源斷掉,以前可以吃各種名貴食材,后來連雞鴨肉都成為了奢望。
債主更是天天上門,讓整個家不得安寧。
為了還債,余佩一家人從高檔小區住到了廉價的出租房,還是不夠償還,每日提心吊膽。
好在兩個孩子在外地上學可以免去紛擾,但學費也湊不出來了,只能繼續變賣家里的物件,比如把上萬的手機換成一千塊的,把幾千塊的衣服變成幾十塊的。
由奢入儉難,余佩和她丈夫一樣精神瀕臨崩潰,若不是孩子需要上學,她估計會隨著丈夫一起去了。
特案組在家中見到了余佩,這個女人已經快六十歲了,兩個孩子結婚生子,最難的那段時間過去,只留下了滿頭的白發。
可以想象,當年的余佩定是夜夜失眠,加速蒼老。
提及往事,余佩的情緒逐漸變得激動:“沒錯!就是鐘黎云那個王八蛋!就是他刻意針對!把我丈夫的公司搞垮了!”
陳益道:“據我們所知,您丈夫的公司最后受到稅務和經偵的調查,本身就是有問題的。”
余佩怒道:“哪個公司沒問題?哪個公司經得住查?要不是他鐘黎云惡意舉報,會是這樣的結果嗎?!”
惡意?
舉報成為事實,便不是惡意了。
陳益平靜反問:“若三十年前你們把五萬還給鐘黎云,會是這樣的結果嗎?”
“你……”余佩啞口無言,雙眼如母獅子般盯著陳益。
陳益淡淡道:“自己種的因,就自己承受果,一個走投無路的孩子,只是讓你們還錢而已,哪怕給個千八百也足夠他生活了,每天三個饅頭一包咸菜至少餓不死。
而你們呢?撕毀欠條不說還把人打了,難道就真的不擔心,當年鐘黎云在離開后不會凍死在外面?”
余佩嘴唇哆嗦,自知理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自作孽,說活該并不過分。
鐘黎云沒有人身攻擊傷害,只是用商業手段搞垮了對方公司而已,間接導致仇人的自殺。
看著臉色發白的余佩,陳益繼續道:“你賣房子的錢也不足以償還欠款吧,最后怎么辦的,現在還清了嗎?”
提到這件事,余佩神色變幻起來,最終咬牙道:“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云捷送來錢幫忙平了一部分賬。”
六人意外,這倒是沒想到。
看來鐘黎云也沒有趕盡殺絕,人自殺了,不想看看到母子三口也被逼上絕路更沒有傷及無辜,還拿錢平賬,算是以德報怨了。
這可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你把我打出家門,現在我讓你全家破產高攀不起——從俯視變成仰視。
“知足吧。”陳益開口,“幸虧你們遇到一個有底線的人,否則全家滅門都有可能。”
從那條街走出來的混混頭子能是簡單角色?項石都被打斷了腿,作為鐘黎云的直接仇人,對兩個欠債人沒動手真的算克制了。
那時候,鐘黎云還不到二十歲,手下小弟云集,已經具備報仇的能力了,分分鐘讓欠債人哭出來。
再狠再橫的人,也怕不要命的。
既然沒有刑事案件,那么只剩最后一個疑問:百萬資金來源。
季浩這個人需要見一見,或者先側面調查一番,再去見面。
一個比鐘黎云要狂要狠的人,也許能摸出點東西。
卻不知,雙方現在的交情如何。
當晚。
某飯店,季浩打開門簾走了進來,老板看到后趕緊迎上。
“季總,您怎么來了?”
季浩腳步不停直接上了二樓:“約朋友吃飯,不要打擾。”
燈光將季浩的身影拉長,投射出不容忽視的威壓,臉龐上,兩道如濃墨般的眉毛惹人注目,雜亂無章地橫亙在額頭上方,透露出一股不易察覺的戾氣。
他眼睛深陷,帶著幽暗,隱藏著寒氣逼人的冷漠,令人不敢直視。
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人物。
老板:“好嘞好嘞,那個誰,季總包廂免單。”
待季浩身影消失,老板這才松了一口氣,平時季總對租戶并不苛刻,但每次見到的時候,總是有種不敢大喘氣的感覺。
季浩走上二樓進了最里面的包間。
二十人的桌子只有一個人坐著,季浩上前,冷厲的神情中浮現出敬重:“云哥。”
鐘黎云微笑招手:“阿浩啊,來來來坐。”
季浩默默走了過來,坐在鐘黎云左手邊,上一秒的猛獸,在下一秒變成了乖巧的綿羊。
他不說話,等鐘黎云吩咐。
兩人很少見面,每次見面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
鐘黎云拿起茶壺給季浩倒茶,隨口問道:“聽說餐消聯盟又冒出來了?”
季浩糾正:“是餐飲聯盟……差不多。”
鐘黎云:“怎么處理的?”
季浩:“云哥想怎么處理?”
鐘黎云:“其他地方不管,那條街是我們的崢嶸歲月,不容他人染指,再有下次,讓他們知道什么叫疼。”
季浩:“明白,云哥。”
鐘黎云拿出一個包:“不過這件事你讓下面的人負責吧,燈塔國那邊我安排好了,海外賬戶的錢夠你兩輩子花的,三天之內,離開華夏。”
季浩毫無感情的眼神終于有了劇烈波動,奇怪詢問:“云哥,為什么?”
鐘黎云端起茶杯:“你別管了。”
季浩不傻,皺眉道:“有人要查你?”
鐘黎云沒說話,算默認。
季浩渾身上下有冷意擴散,寒聲道:“誰?”
鐘黎云笑了:“怎么,你還想對人家動手?別說有沒有用,就算有用,十個你也干不了他。”
季浩不是一個自大的人,或者說很相信鐘黎云,聞言沉默良久,說道:“我不走。”
鐘黎云斜了他一眼:“阿浩。”
平靜的目光讓季浩汗毛都豎了起來,但依然堅持:“我不走,我要是走了,誰為所有的事情負責?”
鐘黎云:“當然是我負責,聽話,離開這個國家。”
季浩堅定搖頭:“我不走,云哥你放心,我就算死,他們也別想從我嘴里問到你的名字。”
鐘黎云猛地將茶杯砸在桌子上,茶水四濺崩到了季浩,水漬順著臉龐緩緩滑落,但后者仍然堅定的很。
放棄鐘黎云跑到燈塔國,他不可能做這件事。
如果不是鐘黎云的話,自己活不到現在,更加無法……為全家報仇雪恨!
對他來說,鐘黎云比自己的命要重要千倍萬倍,他怎么可能離開。
鐘黎云盯著季浩看了良久,被后者的決然觸動,最終深深嘆了口氣:“阿浩啊,來的人叫陳益,帝城特案組的,具體誰你不必去查,只需知道他一定會查清所有事情即可,包括……你。”
季浩瞳孔驟縮:“不可能吧?”
鐘黎云笑道:“他來東黎快一周了吧,信不信他現在已經得到了你的名字。”
季浩:“怎么得到?去問泰哥?”
鐘黎云搖頭:“他并不知道你的存在,泰哥不會主動提的,但別人會提啊,老吳記得吧?”
季浩腦海中浮現出一位警察的身影,點頭:“當然,我還罵過他。”
鐘黎云:“要查我的事,肯定要去水貢派出所,而老吳就是當年負責我們那條街的片警,應該已經和陳益見面了。
老吳對你印象很深,我猜測應該會把你的名字說出來。
這次,我恐怕要被查個底朝天啊,甚至小時候的事情都不是秘密。”
季浩不信:“三十多年了,他怎么查?”
鐘黎云:“存在就是存在,阿浩啊,你要把別人想的聰明點,我覺得陳益比我聰明,三十年前就毫無痕跡嗎?我小時候就沒熟人了嗎?川哥不算?”
“謝大川?”季浩沉默,謝大川確實知道很多小時候的事情,以前他聽鐘黎云聊過。
鐘黎云抽了張紙巾清理面前的桌子,說道:“如果他見到謝大川的話,應該會得到那兩個欠債人的消息,得知其中一人跳樓自殺,不過這件事影響不大。”
季浩冷冷道:“這兩個混蛋如此欺侮你,沒殺他們全家算手下留情了!要不是云哥你攔著我,我一定要他們好看!”
當年鐘黎云在對付這兩家公司的時候,他問過原因,得到答案后差點沒提刀上門。
什么樣的垃圾才會如此冷漠?欠錢的居然成了大爺,對債主流浪的兒子落井下石,這種貨色,不配活在世上。
“冤有頭債有主啊,搞垮公司也就行了,他們需要為當年的事付出代價,不過有個人自殺……我是沒想到,太脆弱了。
欠點錢而已,哪怕一輩子還債至少能活著,而且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我也不可能搞他第二次。”
鐘黎云重新倒好了茶水。
季浩罵道:“狗東西,活該!另一個出海的我看也得死在海上!最好讓鯊魚吃的渣渣都不剩!”
鐘黎云知道他的性格,見怪不怪:“你要真不想走的話,也可以,那看命吧,該清理掉的清理掉,總不能坐以待斃。”
他其實知道季浩不會走,但總要試試,跟隨自己那么多年,能活著是最好的。
季浩:“我懂了云哥。”
鐘黎云:“還有啊,千萬別對特案組動手,否則東黎要出大亂子,而且你動手越快死的越快,自己好好想想,能不能一個人滅掉三四十名全副武裝的高手,還是在被包圍的情況下,或者說……你能撐幾分鐘。
陳益這家伙,可是曾經讓某個島嶼血流成河,見了他,可別被他儒雅的外表騙了。”
季浩呆了一下,喉嚨滾動:“好……好的,我明白。”
他不是害怕,是被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