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裕涼水般的雙眼始終注視一切。
她的“魔武雙修系統”擁有遠程窺視的法術,于是蘇明安和粉發人傳送離開后,她始終觀察著蘇明安的行動。
在天裕的視角里,這座實驗城到處漂浮著血與福爾馬林的氣息,蘇明安的神情卻仿佛嗅到了美麗的紫藤花,眼神松弛。
二人都不認識路,只能悶頭向前跑,粉發人的粉藍色微卷長發在前方飄揚,猶如百花一朵一朵綻放。
一路無言,卻是粉發人先開口:“蘇明安,我要怎樣才能真正殺了你?”
蘇明安的反應很平靜,像是聽錯了話:“回答我幾個問題吧”
“什么問題?”
“如果有一天你變成了一個很壞的人,那會是什么原因?”
粉發人看向懷里瑟瑟發抖的白石頭,輕輕比起食指,“噓”了一聲:“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很壞的人。”
天裕旁觀著,她以為粉發人會隨意回答,沒想到粉發人說了許多:
“但比起這個世界,我作為壞人,并不算什么。”
“我曾看到世主的孩子被兩個惡魔欺騙,成為了偽神的幫兇,用一團烈日毀了半個世界。”
“我曾看到一位幻想著成為飛行員的青年,最后死于光明之下的迫害。”
“我曾看到巢的火焰燎上天空,陰影之下卻是同伴分食自己的血肉。”
“一切丑惡的,但也有一切美好的。”
“我曾看到橙色眼瞳的少女,在哥哥懷里心滿意足閉上雙眼。”
“我曾看到一群長著耳朵的家伙,他們一邊執起血腥的鋒刃,一邊將鋒刃捅進自己胸膛,跳起荒誕的舞步。”
“我曾看到有個少年高高托舉我們,他實現了光輝耀眼的夢。”
“我看到說謊者死于真相,貪婪者蝕于節制,傲慢者亡于謙卑,善變者毀于固執,虛浮者陷于厚重,散漫者死于堅守,封閉者伏于變革,解構者逝于本源、怯懦者失于勇氣、僭越者墜于本分、僭名者溺于真我。”
“我見到虔信者醒于悖論、厭氧者熄于溫柔、喧囂者聾于天籟、無夢者眠于理想、窺探者盲于坦蕩、褻瀆者畏于虔誠、偽善者潰于真實、多情者傷于專一、永生者寂于剎那。”
“我還見到有一巧詐者拙于至誠、厭棄者焚于包容、趨同者泯于特立、諂媚者鄙于傲骨、瀆神者惘于神性、遁世者縛于塵緣、冷漠者絕于真心。”
天裕驚訝地聽著粉發人說了這么多。聽粉發人的語氣,這不是單純的排比,像是每一段詞匯都有對應的人。
她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也在這某一段詞匯之中。
這到底是注視了這個世界多深刻的人,才可以說出的漫長言語。粉發人說的事情,她很多都沒有聽過。
“哪一個詞匯說的是我?”天裕心驚肉跳地想著:“傲慢者亡于謙卑?冷漠者絕于真心?”
末了,粉發人輕笑一聲:
“我真不知道這世界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們能成為誰。”
隨之,蘇明安指向她懷里的白石頭:
“你決定賣掉它?它不是你的所有物。”
“要試著改變嗎?”粉發人道:“你吞掉它,或者……放走它?”
“他是生命,你本就沒有賣他的資格。你可以來我們的小世界,你足以獲得富足的生活,那里能吃飽,也可以登上舞臺唱歌。”蘇明安說。
“呵呵……”粉發人聽著這答非所問,笑了,她反復掂量著手里的鐮刃,似乎在判斷現在動手能不能徹底殺死蘇明安。
忽然,蘇明安打開一個木盒,里面赫然是——一粒粒光滑干凈的石頭。他拿起里面的石頭,一顆一顆往嘴里塞。
“咯嘣咯嘣……”白團的牙口很好,咬起來毫不費力,伴隨著一顆一顆下肚,蘇明安的神情也變得越來越放松、仿佛吃了一大批特效藥。
粉發人挑眉看著,莫名自語道:“……原來是這樣。”
天裕看得直皺眉,只覺得這世界都不再正常,處處都是瘋子。這詭異的一幕,這仿佛不在同一條平行線上的兩個人,都充滿了默劇般令人頭皮發麻的荒誕。
“他這種狀態多久了?”天裕皺眉:“他催眠了自己?不,不止催眠,應該是外界過于強烈的一些刺激,導致他必須通過這種方式保護理智……他為什么突然瘋了?之前不是好好的……”
“因為按照……正常的進度。”北望忽然發話了,仿佛如夢初醒:“我們現在,已經,結束了。”
按照正常的進度,現在,救世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蘇明安已經成為了小世界的界主,或是成為主辦方,得以長期安養,周游各地,恢復精神,即將度過自己的二十歲生日。
然而,命運在結局終點生生拐了個彎,本該走向結局的蘇明安,被樂子惡魔中途截下,得知了有關清醒者的大量信息。那一刻,蘇明安決定不結束世界游戲,而是硬生生要挑戰最狹窄、最艱難的黃金道路,選擇了回頭翻閱,選擇了再度開啟一段嶄新的旅程。
這相當于硬生生延長了一截,他不甘于結束上半本故事“從前向后”,非要翻開下半本書“從后向前”。
歷經整整十一個副本,他的極限堅持時間就在最后那幾天,只要度過去,就可以有漫長的時間治愈傷痛。但他非要突破自己的極限,拖著千瘡百孔的靈魂接著往回走。
像一個漲了氣的氣球,撐著極限飄上天空,卻得知天空之外仍是天空,“啪”地一聲,一口氣松掉后,氣球驟然破裂。
突破極限后,便是磕磕絆絆的長痛。
到現在為止,蘇明安也不知道自己選擇向前翻閱的行為,有沒有錯。如果他沒有死亡回檔,現在大家應該已經抵達小世界,享受起了幸福自由的生活。
是他強行延續了后半程,非要解開那些未知的謎團。
是他非要選擇那條最為困難的道路,執著于一個滿分。
他折磨自己,也在折磨別人。
他遇見了粉發人、明、菲尼克斯……這些意料之外的人。
他懷疑自己是否會把旅程越走越糟,甚至連最初的結局都不如。
他懷疑自己就算堅持走下去,也可能無法抵達更好的結局。
他懷疑自己已經放棄了幸福的結局,去選擇了一條可能墜入無盡深淵的道路。
這些困惑、懷疑、疼痛、厭棄……在看到明背叛的那一瞬間,達到頂峰。
“啪”地一聲。
氣球爆裂。
他墜入瘋狂。
“北望,你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天裕困惑道。
然而,北望再度陷入了睡眠,他的睡眠時間好像越來越長了,經常說出一些本不該知道的話。
很快,西裝機械人攔住了蘇明安和粉發人,他舉例夜鶯的歷史,證明這個世界的殘忍,以此誘惑粉發人吞下石頭。而粉發人抱手而立,毫不理會。
只有蘇明安一個人在唱獨角戲,勸說“時鶯”放過白石頭。
這詭異的一幕,讓西裝機械人牙齒發酸,他恐懼地盯了這個瘋子好幾眼,連忙轉移視線。
“等等……”蘇明安按住時鶯(粉發人)的手。
他余光瞥見,角落里不知何時站著一個身影。滿頭漂亮艷麗的粉藍色微卷發,雕刻花紋的綺麗面具。
——是粉發人(時鶯)!
粉發人(時鶯)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角落里,像是已經聽了很久。
在天裕的視角里,時鶯站在角落里很久,一直在聽機械人說話。
隨后,時鶯揮出一劍,刺穿了機械人。
菲尼克斯隨之出現,即將與粉發人聯手搶奪時鶯手里的白石頭。
“夜鶯,冷靜一下好嗎?”菲尼克斯看向時鶯:“把白石頭賣給我吧,不要吞掉它。”
時鶯緊緊抱著白石頭。她垂著頭,似乎在劇烈掙扎。
“為今之計,只有殺了她,才能阻止她吞掉白石頭。”粉發人開口:“菲尼克斯,我們聯手吧。”
她拿出了一柄鐮刃。
菲尼克斯想了想,點了點頭,朝時鶯舉起劍羽。
而蘇明安瞇起雙眼。
他忽然恐怖地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這一刻,身為第一玩家的敏感度,他明白了違和感在哪處。
原來如此,感官正在欺騙自己。
但即使瘋了,他必須瘋著走下去。最痛苦的時日不過是白沙天堂與穹地空san值的狀態,那時候他都度了過來,現在更不能屈服于瘋狂。
看著近在咫尺的粉發人,看著角落里的時鶯,劍拔弩張之際,蘇明安做出了誰也沒有想到的行為——
引爆這里。
大不了一起同歸于盡,也好過白石頭被清醒者粉發人搶走。
“——轟!!!!”
火光吞沒了一切,也吞沒了天裕震驚的雙眼。
在廢墟下醒來時,蘇明安望見了雙腿骨折陷入昏迷的粉發人。
——但他知道,這個人是時鶯。
只不過,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在精神狀態極差的情況下,它們一股腦地涌上來,扼住了他的感官,欺騙了他。
他精神狀態如此之差,或許也有清醒者的原因——他不止一次深入了清醒者的夢境,而諾爾曾警告他不要接近清醒者。
“諾爾提過靈魂壽命。難道越是接觸清醒者,靈魂就越磨損?尤其是在我已經極限的狀態下,靈魂的傷害更是成倍……”蘇明安思索著。
給健康的人一拳,和給瀕死者一拳,傷害完全不一樣。蘇明安恰好是后者。
如果是本體,他還可以開啟“黎明永生”技能,強制保持最佳精神狀態,可惜現在只能靠意志力硬抗。
他伸出手,揭開粉發人(時鶯)的面具——
他本以為自己會看到小白的臉、布丁的臉、伊鳩萊爾的臉、或是時鶯本人的臉……
然而,呈現在他眼前的是——
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蘇明安:“……”
黑暗里看到這一幕,有點嚇人。他捏了捏對方的臉皮,發現“面具之下沒有更美的面具”,于是作罷。
“我將時鶯看作了粉發人,將粉發人看作了時鶯,所以這要么是粉發人的臉,要么是時鶯的臉。但我卻看到了一張沒有五官的臉,所以,有沒有一種可能,粉發人本來就沒有五官?”蘇明安心中困惑:“她到底是誰?”
“咳!”他忽然劇烈咳嗽,咳出一些細小的顆粒,是石頭的碎屑。
剛剛吃了不少石頭,嘴里卻只有玫血的回味。那些石頭是他事先放在木盒里的,警告自己不要輕易吃玫血,結果石頭也被他吃了個干凈利落。
他又咳嗽了幾聲,忽然下面傳來動靜。
粉發人(時鶯)緩緩睜開雙眼,懵了片刻,喊著疼:“啊,我的腿……我的腿被壓住了!疼死了……”
“你是時鶯吧。”蘇明安說。
“你瘋了?我是追殺你的人。”粉發人說。
蘇明安索性閉目塞聽,只傾聽“視奸模式”之下對方的心聲。
(對,我是時鶯。)心聲傳來。
“沒關系,我能聽到你的心聲。”雖然耳朵里聽到的都是錯誤的,但心聲卻是正確的。他似乎找到了感知世界的正確方法。
……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等回去之后,就弄點真正的精神恢復藥物,把精神狀態強行提起來,哪怕是興奮劑或者毒物。最后幾天了,不能倒在黎明前……
“你先休息,我會把石頭都搬開。”蘇明安說。
(現在我是不是不該睡?)時鶯看了大量失血的雙腿。
“嗯。你堅持一會,白石頭已經不在我們手上了,不知道炸到了哪里。”
(我給你唱首歌?反正我只有這個作用了。)
“你別睡著就行。”
蘇明安不知道心聲能不能唱歌。
但很快,他聽到了一陣輕盈的、純凈的、干凈的歌聲。
夜鶯族的歌聲并不柔軟,不似靡靡之音,而充滿了枝頭高唱的高傲、潔凈,猶如戰場上的號角,猶如戰前儀式上的圣歌。
蘇明安分不清,這究竟是感官錯亂的產物,還是她從喉嚨里發出的真實歌聲,即使她已經失去了祖輩的能力,歌聲卻一如往昔。
(早知道用歌聲就能攻略你這個七星級,我就不去兌換什么‘閃閃發光的眼神’了,白費積分。)似是察覺到了蘇明安的欣賞,時鶯心中忍不住想。
“真心才是最強大的攻略利器。”蘇明安淡淡道。
黑暗而狹窄的空間里,再次響起了純凈的歌聲。
她哼著鄉間自由的曲子,而他一塊塊鑿出天光。
“咳……咳咳咳!”
菲尼克斯狼狽地從廢墟中爬出來,滿頭精致的金發沾了塵灰。
他不爽地拍了拍灰塵,從懷里掏出一個布袋,飛快組裝里面的零件,很快,他的手上,出現了一臺小型攝像機。
他打了個響指,攝像頭飛向天空,對準了他與腳下的廢墟。
“好了,諾爾·阿金妮。”菲尼克斯自言自語:“后半程的隱秘……就由我來替你完成。”
“你就在那個光怪陸離的夢境里,安息吧。”
茜伯爾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落到了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
她環顧四周,沒有看到蘇明安。
“蘇明安呢?和我沒有落到一起嗎?”她閉目感知,發覺方圓千里都沒有蘇明安的氣息,不過自己仍在羅瓦莎。
忽然,森林著起了火,她腳下踩到了一片污泥。
怔愣片刻后,她放眼眺望——望見森林盡頭,立著一面高高的黑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