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玩家終章·守岸篇【28】·“祂說,從前有位救世主。”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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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守岸篇【28】·“祂說,從前有位救世主。”


更新時間:2025年07月10日  作者:流淚貓安頭  分類: 游戲 | 游戲異界 | 流淚貓安頭 | 第一玩家 
慌亂之中,山田町一竄進了街邊的一家店。

大多數店鋪早已關門,唯有少數幾家還敞開。店主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正在打理鮮花,見他如此狼狽,訝異了一會,指了指后院,讓他躲進去。

山田町一連忙躲進去,蹲進了一株草叢,把自己完全遮住,屏息凝神。

忽然,旁邊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兄弟,是誰在追殺你?”

山田町一差點嚇得蹦起來,定睛一看,短短的褐發、黑色的額帶、炯炯有神的瞳孔——竟然是汪星空。

他只是隨便躲進了一個地方,怎么還能碰到一起蹲著的人啊!?

“你是來拉……呸,這個時候我還玩什么梗,真受不了二次元。”山田町一壓低聲音說:“汪星空,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我是從門徒游戲偷渡到羅瓦莎來的,不能太張揚,所以躲好等著登船,不然萬一被拉回去怎么辦。”汪星空眨巴著大眼睛:“呃,你是山田町一對吧,我看過榜前玩家的照片,你被誰追殺了?”

“唉……”山田町一嘆息:“一個病嬌少女。”

他明顯感到汪星空的眼神“蹭”地一下亮了起來:“病嬌少女追殺你?好,好啊。”

這廝明顯被動漫毒害了,還以為是好事。

山田町一無語片刻,轉而問道:“汪星空,你為什么會在這里等著登船?去找林音他們不好嗎?你在世界游戲里人氣很高,他們會護著你的。”

汪星空的眼神黯淡幾分:“人氣……嗎。”

他還是……被看作npc了嗎。

其實他知道,真正的他早就死了,他只是門徒游戲里的盜版汪星空,連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支撐他走到現在的,是他想回世界游戲,想找他的爸爸媽媽。

他熬夜學習猝死后,爸爸媽媽一定很擔心……

假的又怎么樣?他就不叫汪星空了嗎?

“反正在哪等待,都差不多。”汪星空聳聳肩:“我之所以在這里等,是因為這家店主,和我認識的一個老奶奶很像……嗯,我想陪在她身邊,試著保護她,至少這一次。”

“嗯?”山田町一愣了愣:“你記得這次大重置之前的事?”

汪星空口中指的老奶奶,應該是上一次重置前的門徒游戲隊友,嘉熙琴。二人扶持著走過了很多關,在汪星空的印象里,婆婆就像他真正的親人。

“記得,應該是終焉在即,光暗合一的緣故吧,我記起了之前的很多事。”汪星空嘆著氣。

這時,汪星空的眼神突然驚恐,還沒等山田町一回頭,一個陰冷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一柄匕首抵住了山田町一的后頸:

“山田君,沒想到你躲在這里啊。”

少女的嗓音,柔軟而危險。

山田町一頓時欲哭無淚,怎么還是被追上了?

“你殺了我吧……”山田町一嘆了口氣,干脆就讓芷翡兒砍他幾刀吧,誰叫他非要寫日系戀愛輕小說那一套。這場機械平民男主與水晶貴族小姐的追逃戲,看來不得不走向尾聲了。

刀鋒停住了。

山田町一感到脊背一涼,他以為是自己被砍了,正在流血,但很快,他意識到那是芷翡兒的淚。

“喂……”你哭什么啊……山田町一的雙手擺了擺,想不明白她為什么哭,明明她終于追上他,可以報殺母之仇了。

汪星空在旁邊看得瞠目結舌,連連后退了幾步。

披散著水晶發絲的少女,哭得眼眶通紅:

“我……一直在追看你的故事,在世界樹論壇上。”

“啊……?”山田町一頓時有種光著身子的感覺,手足無措,面色慌亂。

她,她一直追更他的故事?那她一直知道,她是他的女主人公?

“我一直知道你喜歡病嬌。”芷翡兒拔高聲音:“我也知道你殺了我的母親……那怎么辦嘛!她作惡多端,害死了那么多人,而你,你是正在救這個世界的人。你要我到底站在什么立場!?”

山田町一懵了。

“一開始得知真相時,我確實無比憤怒,憤怒到想殺了你,因為你竟然一邊刺殺了我母親,一邊向我承諾要改變腐朽的貴族階級。”芷翡兒淚眼朦朧盯著他:“但這一路上我看到你救了很多人,我看到了被我母親迫害的平民,我看到了機械族平民悲慘的現狀,我看到了你就像他們的救世主……”

“原來,我的母親是錯的,而你是對的。”

“我想起了我的理想——簡直貧弱到可笑。我成長到今天,喝的每一口牛奶都摻雜了擠奶工人被剝削的血。作為罪人的女兒,我的呼吸都是壓榨了無數人換來的,而我居然幻想著只要和你一起,這些就可以被改變……”

“我想了很久,我應該贖罪。但我唯一能幫到你的就是讓你的故事繼續連載下去,讓世界樹給你打更高的評分。它喜歡狗血情節,喜歡病嬌追逃,喜歡男主人公被柴刀,我就配合著這么做。我想過只要追上你,我就不反抗被你殺死,算是給這個故事一個結局,也讓我贖罪。但是,但是……”

“但是……你為什么在哭呢……”

山田町一第一次感到,他仿佛正在成為自己兒時幻想中的日系戀愛輕小說中的主人公。那樣酸溜溜的情節,那樣酸溜溜的情感沖突,那樣令他胃痛的對話……

副本開局,他接到殺死芷麗兒的任務時,心里就覺得不好。芷麗兒畢竟是芷翡兒的母親,但又確實是作惡多端。他殺了芷麗兒,要么會讓女主人公的人物性情偏向助紂為虐的壞人,要么會讓她偏向愛上殺母仇人的戀愛腦。

結果最后,她既不助紂為虐,也不戀愛腦。她對他又愛又恨。

他感受到她的悲傷,她的痛苦,她溫熱的眼淚。

說到底,自己有什么更高尚的地方?他確實改善了階級,救了許多平民,但她這么痛苦,終究和他分不開,誰讓他恰好接到了殺死她母親的系統任務。

他沒想過,她一直在配合他。

“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喜歡病嬌。”芷翡兒望著他:“你不喜歡嗎?”

她的母親一直對她不好,把她當作聯姻工具,她知道的。

她的母親壓榨并害死了許多平民,視人命如草芥,她后來才知道的。

她的人生單調而乏味,直到有個人不可思議地把她拉出了泥沼,帶她看到了廣闊的熱土,讓她察覺到自己以前的渺小。第一次體驗到這種感覺的她……確實對他動心。

但她不敢說出口,不僅僅是罪惡感,他們中間終究隔著什么。直到這一天終焉之雪,她才敢最后說出來這些。

“喜……”山田町一從牙縫里憋出聲音:“……喜歡。”

喜歡。

他上學時在路邊報刊亭買漫畫時,就很喜歡那些性情迥異的女角色,尤其喜歡地雷系少女,很羨慕那些被追著跑的男主。

他怒其不爭,一直想不通男主們為什么不肯接受她們,但輪到他自己,他才發現,沒有愛就是沒有愛,責任就是責任。

“喜歡為什么要跑?喜歡為什么要躲著我?”芷翡兒哭著說。

“真的不行,我……”山田町一聲音很小很小。他確實喜歡那種類型的女孩,但只是二次元。

他殺了她作惡多端的母親,實現了她拯救平民的理想,但他無法回應她的情感,以致她無比痛苦。說到底,他的初衷沒什么問題,只是為民除害,但偏偏,她成為了他故事里的女主人公。

這一刻,一聲炮火響起,一道藍光在空中劃過。

白雪紛紛揚揚飄落,天際現出由文字架構而成的方舟,檐角高聳,仿佛藍鯨。

“請所有人確保持有‘草莓酥’的概念,我們即將啟程……”一個柔軟的女聲在天際響起,是靈知夢使的聲音。

要啟程了。

“鐺——!”

猝不及防的,芷翡兒突然上前一步,拎起山田町一的衣領,滿臉淚痕地吻了上來。

她的唇碰到了一片冰涼的皮膚。

汪星空在旁邊看得眼珠瞪大,無所適從。

山田町一的手掌覆在自己唇前,擋住了她的唇瓣,他感到自己的胃部正在一陣陣疼痛,像是喝了一大口白醋。

何其狗血!

一個狗血的故事,一個狗血的收尾。他居然逐漸從創生者淪為了戲中人,不由自主扮演了這最后一段超出他想象的劇情。

這算什么?這算什么?誰能想到會有這種發展?

要是外人看見了,肯定會荒唐大笑。可作為戲中人,山田町一笑不出來。

她的吻讓這個狗血病嬌柴刀的故事有了一個吸人眼球的結尾,可想而知故事的評分會很高,然而,他的心中卻無比酸澀。

他直到昨天,腦子里還在思考各式各樣的日系劇情發展,而故事的結尾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作為創生者,很難不傲慢。他錯誤地預測了他的女主人公,她其實早就跳出了他以筆寫成的框架,跳出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墳堆,親自站在他的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地以愛意告訴他——創生者,你錯了。

她根本不是什么“扁平的病嬌柴刀少女”,而是“芷翡”,她叫“芷翡兒”。

這個會愛會恨的女孩像是一團火,將他的疼痛燒得顯露無疑,卻又第一次燒上了他只作旁觀者的心臟,燒得他無法忍耐其溫暖。

一個少女的吻,一場錯亂的人生。

一段陰差陽錯的感情,一個錯誤的……故事。

“抱歉……”他說。

他無法接受她的吻,明明眼前是他年少時無比喜歡的女角色類型,然而,他的心里除了憐惜與愧疚,沒有愛慕之情,只有對于小世界未來的期待與思考。

一個平平無奇的少年,當了太久的榜前玩家,終于也和蘇明安那個家伙一樣,被責任異化。

她哂笑一聲,語速很快:“之前,我真的很想殺了你,制止我殺你的,不是我對你的愛意,是我在路上親眼見到了,你救了很多人。”

“呵……慶幸吧!要是你一開始就接受了我的愛意,我真的會刺向你。幸好你一直拒絕我的愛,一路上幫助了無數平民,我才堅定了,你是個好人,我不該殺了你,直到我真的愛上你……”

“你這么做,是為了寫出更好的故事,是為了獲得更多的積分,是為了救人……這讓我該怎么辦啊……”

“我愛你,我恨你……”她咬了咬嘴唇:

“我愛你,我恨你。”

雪落了下來。

山田町一的手背上,柔軟的熱度緩緩滑落,像一尾滑落的燕子。

他錯愕地瞪大雙眼,而眼前的少女身形漸漸透明,她的笑容逐漸變得苦澀而釋然,身軀緩緩軟倒,向下滑落。

他猛然抬頭,看到飄落的大雪,穿過她透明的身軀。

她……她沒有被草莓酥保護——她的靈氣沒有達標!?

她的人生太單薄了,靈氣遠不足夠。

所以,她今天才會說出這些話嗎?

山田町一感到自己后頸一痛,她似乎把什么東西放在了那里。

越來越多的雪,落在他的額頭。

“還……還有什么機會嗎!現在提高靈氣還來得及嗎,我這里有很多有趣的故事!”他下意識想挽留,即使不出自愛意,至少也是挽留一個人的本能。

她搖了搖頭。

靈氣是日積月累養成的東西,根本來不及。

“那,我把我的登船位置讓給你呢?我的實力還行,也可以去林音那邊暫時避難,你融化得那么快……”山田町一連忙道。

“不行的……”

“那,我帶你去雪落不到的地下!”

“那樣也遮擋不了。”

“我帶你去最深的海底,我認識一個超級厲害的海皇!”

“不行的……”

“我,我用身體擋著你,有我擋著,雪就不會落到你身上了……”

她看著他,睫毛顫抖著。

她看上去非常累,就像快要睡著了。

她的手指點了點他的后頸,像是水晶的質感。

“這是我作為水晶族,持有的元素水晶,送給你。”芷翡兒咬著嘴唇說:“你會用到的。”

山田町一觸碰了一下。

元素水晶(紫級):“天天把死掛在嘴邊的人,不是在期待死,而是在渴望愛。”

召喚類道具

內容:捏碎后,快速召喚上百位水晶精靈為你作戰。你可以選擇一個地點定位進行投擲,改變召喚地點。

備注:她從不離身之物。

“這是……”山田町一知道,這東西十分珍貴,應該是她的防身之物。

最后,她把這個東西給了他。

她的生命單薄得像一張紙。開始于貴族家庭的教條培養,像一朵菟絲花,平淡得如同一條直線,唯一讓這條直線發生波瀾的,是遇見了他。

這開始于一個陰差陽錯的故事的開場,卻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

他無意造成的每一個轉折,是她生命里最精彩的部分。

如果沒有他,她可能一直無法發現母親的罪孽,一直待在自己的金絲籠里,直到大雪奪走她生命的那一刻。

他讓她開始清醒,也讓她開始痛苦。

他讓她開始恨他,也開始愛他。

“呼……”

她的雙手環繞著他的脖頸,呼吸牽引著他的心跳,他從來沒有和女生離得這么近過,可他的心里沒有半點旖旎。

“跟我說聲‘再見’,好嗎?”她小聲說,呼吸越來越輕,身體越來越透明。

山田町一輕輕張開嘴,嘴唇像撕裂一樣疼。

這一刻,他其實寧愿她是一個瘋狂的病嬌,而不是這么純良的人,因為那種心里充斥著各種極端情緒的病嬌,大概率靈氣是夠的。

“再……”見。

炙熱的液體堵住了嘴唇。

他不知道這是誰的眼淚。

啊,不是眼淚,是河流。

他望見了一條模糊的河流。

那是……自己高中時每天上學路過的河流,雪白的水流嘩嘩流淌,從視野盡頭流向視野另一頭,沒有人的腳步能讓它停留,它只是涌流,永遠只是涌流。

每當看到那條河流,他都有種一頭扎進去的沖動,結束自己被人霸凌的一生。后來隨著世界游戲開始,隨著他遇到蘇明安等人,他的眼里逐漸有了顏色,他開始學會憑借自己赤腳淌過河流,那條河流從此消失在了他的腦海中。

然而,此刻,他再一次看到了那條河流,朝他涌來。

少女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河流一樣堵塞他的鼻息,令他的每一口呼吸都變得苦澀,她的嗓音如浪潮擠壓著他的胸腔,令他酸楚不已,直到她的頭緩緩垂了下來,直到她心跳逐漸緩慢停擺——河流終于沒過了他的頭頂。

“我拿著柴刀追了你那么久,一舉一動都按照你喜歡的病嬌文學來,你……喜歡過我嗎?”

“我……”

“一點點呢?”她問。

“嗯……”

“一點點點呢?”

她執著地確認一個答案,而他啞口無言。

河流吞沒了他。

“……嗯。”

他終于還是發出了混雜的尾音,聽起來像是肯定,其實,這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音節。

她湊近了他,最后的尾音混雜著白雪的清冷,緩緩融化。

她含笑望著他,只是一個對視,就看到了他眼底里的河流。

到最后,只剩幾滴眼淚。

“……騙子。”

她看穿了他善意的謊言,抱著他的脖頸,很小很小地說:

“我愛你,騙子。”

“我恨你,騙子。”

那樣的水流聲,從年少流淌至今,終于再也無法離開他的耳朵。

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別放下我……帶著我一起走……”

“我會一直乖乖的……我不再傷害你了……”

白雪下墜,雪落滿山。

山田町一向前伸手。

碎裂的白光飄向天際,與雪同色,再不分彼此。

剛剛還在懷里說話的,足以令他年少時期心動的女孩,再沒有任何重量,化為飄舞的雪粒,唯有頸后的水晶,熾熱發亮,兀自疼痛。

他觸及自己的胸口,仿佛能聽到心臟變質的聲響,原來短短半年多,他早已不是擅長怦然心動的少年。世界游戲殺死了太多人,也殺死了他。

到底為什么……河邊駐足的少年變成了榜前玩家山田町一。

嘩——嘩——嘩——

水聲淹沒了他的雙耳,他終于成了學校放學路上的那條河流。

“……”他閉上眼睛,胡亂地抹著自己臉上的液體:“真是……混蛋……”

他扣下后頸的水晶,凝望片刻,看向世界樹的方向。

這顆水晶,系統備注里寫了,可以遠程投擲。

他還有一件事,還有一件混蛋的事……他必須把這顆水晶,送給一個最需要幫助的人。只有那個人成功,許多人才能活著……

哈,哈哈……他可真是太混蛋了,所以,少年變成了世界游戲最后的“山田町一”……

他攥緊水晶,用力扔了過去。

水晶自帶系統的距離加持,像利箭一樣飛了出去,直奔世界樹。

汪星空以為自己是局外人。

直到他忽然發現,芷翡兒變得透明的同一刻,房里的老奶奶的身軀也變得透明。

“等等——等一下!不對,這不對!”

汪星空顧不得旁觀山田町一了,他連滾帶爬沖進前院,破開房門,望見房間里,老人坐在搖椅上,膝蓋上放著沒有織完的毛衣。

他跌跌撞撞沖去,一把抱住老人的身軀,將手里的草莓酥塞進她手里,拼命大喊著:“怎么回事!奶奶,怎么回事!?”

或許是作為店主見識廣的緣故,老奶奶的靈氣比芷翡兒要高一些,她應該能被選上方舟,但是,但是她好像沒有拿“草莓酥”!

她是故意沒有拿嗎?她不想去?

老奶奶睜開眼睛,輕輕看了眼汪星空,很快閉上,搖了搖頭:

“新的世界……那里太遠了,我……就在這兒了。”

“其實,我沒想過我的靈氣能達標,看來是那位年輕的新奧利維斯大人做了什么,才讓我這老家伙的靈氣也能達標,他一定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吧。”

“但是,看后院里的那位姑娘的情況,看來還是有一些人沒辦法登上去吧。既然名額有限,那我就算啦。我身上本來就有病,去了新的地方,也活不了幾個月啦。”

“不行!已經發生過一次了,這次不能……這次我不能還看著你……你們在我眼前死去!”汪星空拿起旁邊的鮮花,胡亂折成“草莓酥”的樣子,塞進老奶奶手里。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草莓酥沒有半點反應,仿佛失去了響應。

只有一雙蒼老的手,將一件快要織完的毛衣,塞進汪星空手里。

“啊——!!”

他終于放聲哭了出來,孤身一人游離于陌生世界的恐慌、失去友人的悲傷、得知自己只是npc的恐懼,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聽到他響亮的哭聲,那雙蒼老的手僵硬了,片刻后,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說起來……之前有個青年,曾來過我的店里,要了一束曼珠沙華……”老奶奶抬起頭:“現在想來,他的樣子還有點眼熟,到底在什么地方見過呢……”

那樣的孩子,他的表情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他還說,要讓她這樣的老骨頭也能看到新世界里的花。

要謝謝他的祝福,不過,她就不去了,留給更想去的人吧。

“孩子,快走吧……你說過,要去找你的爸爸媽媽,對吧……”

“那是我記憶里的爸爸媽媽……”汪星空嚎啕大哭,坐在地上,邊哭邊打嗝,哭得淚流滿面,極其狼狽:“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啊!我到底是不是汪星空!我的爸爸媽媽到底是誰啊!?”

“婆婆,我想你啊,我好想你啊……要是我再厲害一點就好了,你就不會,你就不會在門徒游戲里死去……要是我再厲害一點,這一次,我也可以帶你走了……”

“為什么,為什么,我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救不了……為什么,我是汪星空啊……”

白雪落下,晾曬的藍布在庭院飄蕩,院外一輪石磨盤腌漬得發亮。

“叮——鈴——”

花房檐下,一條銹跡斑斑的銅風鈴清脆作響。

淚眼朦朧的汪星空在這一刻,聽到了許多歡呼聲。

從街角、巷口、籬笆對面、花店外……傳來的歡呼聲。

“哈哈哈,我們被選中了!”

“太好了!比例出乎意料地高,沒什么人不能登船啊!”

“新任奧利維斯大人太厲害了!”

“爸爸,媽媽,我們要去新世界了!”

喧鬧的人群中,人們放聲大笑、歌唱、拍手。

人群中央,有漂亮的女孩跳著舞,舞裙旋轉,簪著鮮花,高聲笑著期待未來的日子。她本以為自己的靈氣不夠,沒想到成功被選中了。

到底是哪些人不愿走,把席位讓給了愿意走的人。

昏暗的房間里,老人坐在搖椅上,膝蓋上放著幾件沒織完的毛衣,望著歡慶的年輕男女們,露著微笑。

她渾濁的目光透過老舊的紗窗,望向天際遙遠的航船。

啊……那可真是……壯觀的大船啊。

她一輩子都沒有看過海,卻在最后看到了船……真是奇跡……

到底是怎樣的、善于創造奇跡的孩子,帶來了那艘奇跡的大船呢……

最后一點日光消逝了,取而代之,是漫天的文字與白雪。

“唰——”

像一場無聲的落幕,像一場無聲的啟幕。

直到脊背上那只輕輕拍著的、蒼老的手,逐漸滑落。

“啪嗒。”

房間里,唯有鮮花輕輕搖擺,黯然無聲。

汪星空垂著眼淚,嚎啕大哭著,雙腿失去了力氣,整個人跪倒在地,跪倒在搖椅前,眼淚大顆大顆砸向地面。

“嗚哇哇哇——哇哇哇啊——”

“婆婆,嘉熙琴婆婆,讓我救救你吧……”

“我是個廢物,我是個垃圾,我是個被舞臺上的主人公拉下來的廢柴……”

“廢柴也想救你,廢柴好想你啊……”

這一刻,他忽然很想家。

他這些天,一直很想家。

想爸爸,想媽媽。

想巷子里的小狗,想食堂難吃的番茄炒蛋。

想那和平而平庸的每一日。

“爸爸……媽媽……”

“——讓開!讓開!我父親的文稿造了凜族大人!凜族大人是我親戚!!!”

“讓開!快讓開!”

一個嘴里喋喋不休的男子擠開人群,沖到納蘭法庭的救濟點前。

他揮舞著手里破破爛爛的稿紙,叫囂著:“我父親已經病死了,造出凜族這么大的功績,得算到我這個兒子頭上吧!你們納蘭法庭得在新世界,給我安排個貴族身份吧!”

他的表情無比得意,旁人紛紛退避三尺。

“你父親叫什么?”一身黑衣的呂竹青站在救濟點后,相比于最開始,他現在衣冠整潔,臉色紅潤。普朗斯想讓他待在安全的地方,是他自告奮勇要來救濟平民。

“林何錦!我老子叫林何錦!”男人一臉篤定:“必須得給我個貴族身份吧!”

“什么?凜族大人已經出現了嗎?”人們議論紛紛:

“用的還是一個平民的稿紙……”

男子挺起胸膛,驕傲地大笑:“是啊是啊,是我父親的稿紙!所以某種意義上,我還算是凜族大人的親戚呢!”

沒有人會在這種場合撒謊,人們連連夸耀這位男子。

“大人的父親有這樣的功績,大人以后肯定不一般啊。”人們紛紛贊揚道。

“這至少得安排一個貴族身份吧,畢竟父親死了,兒子得受益吧。”

“是啊,前途一片光明啊……”

“我好像從沒聽說過林何錦這個名字,是什么隱姓埋名的大文豪嗎?還是哪位大神穿了馬甲?”

“肯定是某個超級大神,隱退用馬甲創生。不然他的稿紙怎么能成為凜族大人的靈魂基底……”

“反正肯定不可能是個普通人……”

呂竹青皺了皺眉。按照常理,這確實是大功績,只要核實,在父親死亡的情況下,確實是這位兒子受益。

這時,呂竹青突然眼神動了動,露出幾分訝異之色。

因為囂張的男子的身形,開始變得透明。

而其他的所有人,都在向上浮空。

“是啟程了!啟程了!太好了!”人們高聲叫起來。

“等等,我……我!!!”男子驚叫出聲,他明明身上有草莓酥啊!為什么他沒被保護,為什么他沒能升空!

呂竹青緘默片刻,緩緩道:“你的靈氣,沒達標……”

應該是蘇明安努力做了什么,導致靈氣的標準變得低了很多。但即使如此,這位男子也依舊沒有達標,可見他靈氣之低。家庭環境對靈氣的塑造很重要,明明有著那樣的父親,男子卻……

“那個老家伙,我……”男子愣住了。

他忽然想到,其實有很多次,那個老不死的東西叫他多讀讀書,不要成天喝酒賭博,但是,讀了那么多書的老家伙都混得窮困潦倒,他當然認為讀書和思考沒什么用,錢才是真親戚。

多少次,他在父親的唉聲嘆氣中沖出門去。多少次,他嬉笑父親的稿紙只是一堆出版社都不要的廁紙,他怒斥父親得罪了司鵲·奧利維斯,這輩子都前途無望。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的存活居然根據這種荒謬的標準決定。

而那個窮困潦倒的病老頭,那個左鄰右舍都避之不及的霉鬼,會成為人們口中的“救世主”。

“你,你們不能拋下我!我的父親是大功臣!我將來會成為了不起的大貴族!我父親的稿紙造了凜族!我是救世主的兒子!你們不能拋下我!!!!”

男子絕望地呼喊,不停揮舞著手里的稿紙。

呂竹青緩緩閉上眼。

“爸!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罵你沒用,你活過來帶我走吧!爸!!!”

哭嚎聲漸漸消弭。

稿紙翩飛,恍若雪花。

“嚓,嚓。”

影來到了一處山坡的腳下,抬頭望向山坡。

他故作瀟灑地理了理自己的紫色長發,又確認了一遍自己戴好的金色美瞳,披好墜著金色麥穗的血色披風,向上走去。

這是受了“美瞳大師”徽白的啟發,影動了動自己聰明的小腦瓜,想到了——既然換個美瞳就能換個身份,那他連假發和臉一起偽裝,豈不是直接可以假扮成別人?

于是他弄來了假發、美瞳和衣服,戴上了遮住半邊臉的口罩,又化妝片刻,cos成了司鵲。

這并非他二次元癮作祟,而是偽裝成司鵲去接觸一些關鍵人物,應該能弄來一些本體無法弄來的信息。

時間來不及,影只找到了一位關鍵人物,就在這山坡上。

他理了理衣領,拿出自己cos老板兔的敬業度,施施然走上山坡。

山坡之上,一道纖瘦的身影靜靜佇立。青年的白大褂染滿了灰塵,唇邊吹著一片葉笛。終焉之雪近在眼前,他卻沒有要逃跑的意思。

明明是一張年輕的臉,卻眉目沉淀,像是染滿了風霜。

青年聽到了影的腳步聲,卻繼續吹笛,直至吹完了一整首,他放下葉笛,淡淡道:

“這葉笛,還是你教我吹的。小時候撿到你的那幾天,我像是踏在云間,走在夢里,飄飄忽忽了幾十年……至今未醒。”

影走近了些,一陣風動,幾縷紫色的長發刮過冉帛的眼角。

“也許是終焉已至,光暗合一,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冉帛依舊沒有回頭:

“我想起你這家伙是如何傲慢地改寫一切,如何傲慢地掠奪了我的一切榮譽,如何將我棄如敝履。我想起了無數個潦倒的日夜,我想起了我被人唾棄的大半輩子,我想起了無數張淪為廢紙的計算紙……”

影暗自咂舌,感慨幸好蘇明安不是這樣的渣人,表面上卻充分發揮演技,淡淡試探更多著信息:“所以呢?”

“所以呢!”冉帛高聲強調了一遍,似乎憤怒于這句話的傲慢。

他無比憎惡掌權者的傲慢,卻仍暗暗期待著那種“沒有苦痛與沒有紛爭”的新世界。

假定以文字構造一切,這世上就不會有傷痛嗎?如果萬物都能以文字改寫,還有什么奇跡不能發生?無法治愈的癌癥,只要幾筆就能獲得靈藥。殘疾人失去的雙腿,只要幾筆就能重新站起來。

但事實卻超出了人們的幻想,治愈癌癥的代價,是感冒反而變成了絕癥。殘疾人獲得了雙腿,正常人卻反而出現了腿部增生疾病……世界的物理法則終究是恒定的,收獲與代價原來是一對雙生子。

平民獲得了書寫的權力,推翻貴族,就會成為新的貴族。勇者拿到了推翻王朝的寶劍,殺死惡龍,就會變成新的惡龍。最為銳利的筆鋒可以改寫一切,不拘于書寫者亦是書中人——卻唯獨改寫不了欲望。

巨大的權力體系從未改變過,只不過是從“軍隊”、“工資”、“職位”換成了“筆鋒”,怎敢要求這世界從此變成無人作惡的伊甸園?不過是一輪新的循環的開始,不過是坐在下層、中層、上層的人們換了一批,依舊蓋著同樣的紅章,寫著同樣的文件,敲著同樣的鍵盤。這里根本沒有什么個性化的、浪漫的、自由的藝術,只有披著美麗鮮花表皮的同種類的野獸。

根系之下的泥土未變,陰暗的土地只能開出貧瘠的花朵,冰凍的湖水結不出正義。

“……我確實想錯了。”影咳嗽一聲,嗓音平靜:“世上不存在烏托邦,也不存在伊甸園。凡是這些詞,都是用來騙人的,以此催動人們的欲望。”

“我在意的是——”影頓了頓,拋出了自己的問題:“冉帛,你為什么在這里?”

根據他的信息,冉帛作為制造凜族的科學家,應該和徽白小白待在一起,怎么會一個人跑到山坡上?

終焉之雪正在下落,這個人不要命了嗎!?

冉帛轉過身,張開雙臂,神情似哭似笑:

“——這是我對你們的‘報復’。”

“報復?”影睜大眼睛。

“你知道嗎?”冉帛露出近乎咬牙切齒的微笑,臉上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意:“我給親手制作的凜族大人,埋下了一條錯誤的‘紅線’。”

“你真的成功制造出了凜族?”影詫異道:“他在哪里?徽白和小白把他帶走了?”

“是啊!成功了!我這么一個渺小可笑被人摒棄的家伙,居然成為了新時代的‘救世主’之一!凜族大人,出自我這雙卑微的手!”冉帛大笑道,自顧自道:

“那個透明得像果凍一樣的凜族,他剛學會一些常識就被耀光母神襲擊了,徽白和小白全力對抗,而我這個不起眼的家伙,就這么逃了出來,根本沒人在意我的死活。”

“我不知道那位凜族大人有沒有在襲擊中活下來,還是被徽白他們帶到了哪里,我不在意,但我——我證實了我一輩子的研究!”

他緩緩收回手,盯著自己的掌紋,神情近乎瘋魔:

“可是,何其可笑,世界的未來,居然要交給一個人造出來的小孩子!而不是交給聰慧的智囊團和普羅大眾的議席!羅瓦莎終于還是變成了一言堂。我甚至不敢想,假如那個凜族被教壞了怎么辦,誰能制裁他,誰能引領他!?怎么能讓唯獨一座燈塔指引深海上航行的所有人!?”

影的眉頭微微松開。

他分不清自己是仍在cos,還是本心出言:

“我來制裁,我來引領,我來指引那座燈塔。”他平靜地說。

像是久遠的記憶被喚醒,他仿佛回到了自己作為“第一玩家”的時候,那段斑駁褪色的記憶像是海底的沉船,幾乎沒有陽光能照進那場暌違已久的黑暗。

“你?你這家伙,你都沉睡了!鬼知道你現在為什么會出現!”冉帛怒喝:“你以為你自己的三觀就有多正確?你只不過是一而再,再而三深化了這個可悲的權力系統!被你間接害死的人不計其數!”

他再度張開雙臂,冷冷地盯著影:

“我給那位凜族埋下的‘紅線’,就是一條防止他肆意妄為的紅線!”

“一旦他親手殺了第一個人,一旦他開始作惡……他體內的衰老細胞就會自動啟動,毀了他這個變質的家伙!”

“既然他的靈魂由林何錦那家伙的稿紙為基底而生成,他天生就是光明的、正義的領導者,我無力改變他成為世界領導者的命運,那就讓我誓死加上第二道防線,讓他永永遠遠做一個光明的、正義的領導者!世界不需要變質的燈塔,變質的那一刻,就是他死亡的那一刻!!”

冉帛的這番話,沒有對于凜族的半點恨意。

卻更像是對于無法改變的世界權力體系的悲哀,對于某種底線的固執堅守,對于萬眾統治的執著追求,對于自己親手造出來的“孩子”的無可奈何。

作為科學家,他能做的不多,這種手段,是他唯一能順從本心的紅線。

既然要做世界的燈塔,那就永遠做燈塔吧!

永遠不得黯淡,永遠不許倒塌!

既然他無法改變新世界的權力機構,既然萬眾聽從凜族一人之命,那就讓他埋下的紅線成為那掌權者最有力的防腐劑!一旦變質,格殺勿論!

他知道自己做出這種事,遲早會被發現、清算,本該屬于他的“救世主科學家”的榮譽也會被收回,他在新世界不可能得到敬重與禮遇,因為他算計了新世界的界主大人,埋下了一個死亡觸發機制。

他渴望了一輩子的世界科學獎,明明是觸手可及的距離,卻被他親手放棄。

從他埋下錯誤的“紅線”的那一刻,根本沒有自己要活下去的打算。

“如果你感到不滿,如果你感到憤怒,那就——”冉帛張開雙臂,面對著發絲飄舞的“司鵲”,狂笑道:

“殺死我!”

“逼我說出解除‘紅線’的辦法——向我證明,你自始至終是正確的!”

“向我證明,我的畢生心血活該成為你的踏腳石,我的實驗數據活該被你一筆改寫,我活該痛苦一生!我是……新時代科研路上的正確犧牲!”

時代的犧牲品,個人在滾輪面前如同砂礫。

可這砂礫,卻也能刺痛巨人的雙足。

他要成為最灼熱、最粗糙、最刺燙的砂礫!讓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天才也感到痛苦,要做一根最銳利的刺,狠狠扎進他們的皮肉。

——就讓他這個舊時代的余燼熄滅在舊時代吧!就讓他成為科學時代最后的愚人吧!就讓他成為洞穴里執迷不悟的瘋子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著。他終于可以說出這個自己埋下的“紅線”。人們已經來不及阻止他了,凜族已經誕生了,就算是有通天本事,也無法更改埋在凜族血脈里的東西。

他就這樣,算計了未來的界主大人。他既完成了自己一輩子的科學夙愿,又堅守了自己的道德底線。

影震驚地眨了眨眼,他沒想到自己的隨意搭話,會得到這么大的信息量。

其實他知道,“讓人造凜族成為伊甸園的界主”與“讓蘇明安成為小世界的界主”,本質上都是“人治”化為“神治”,畢竟世界已經進入了高維時代,個人偉力遠超原有科技,把權力還給原有階級,反而會造成更混亂的黑暗。這和戰后的廢墟世界異曲同工。

然而,若是“神”變質腐化,推翻的代價是巨大的。所以蘇明安早就思考,一定要設立類似“介錯人”的位置,或是為自己留下一片逆鱗,能讓知情者方便殺死他。而且,他會逐漸退居幕后,把權力交給人品過關的榜前玩家,再經由漫長的時間,不刺激地過渡給人類自己。

相比于蘇明安自己,羅瓦莎這邊,卻是作為科學家的冉帛率先考慮到了這個問題——他分明是最被辜負的人,卻在為他無法踏足的伊甸園考慮。

井底的青蛙看不見天空。

奧利維斯的一筆改寫,令他一輩子困居在狹窄的洞穴之內,眼巴巴望著洞穴外的天才帶來火種,最后,他卻憑靠自己走出了泥濘。

“是嗎。”影的嗓音很輕:“所以,你才不打算登船嗎。”

瘋狂的科學家已經放棄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救世主身份,自己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他以自己的性命作鎖鏈,成為一條鮮血般的紅線,牢牢鎖住了新世界燈塔的正義與永恒,令凜族永遠正直高潔。

新的世界里,沒有人會允許他活下去。

白雪落了下來。

飄揚的白大褂開始溶解。

“你不是司鵲吧。”冉帛忽然說。

“嗯?”影睜大眼睛,不知道自己哪里cos出了問題。

“因為他不會記得我,但你喊出了我的名字。”冉帛說。

“哈?”影感到詫異,隨后他忽然明白了這句話的傲慢。創生者不會記住自己更改過的每一個角色,何況是小角色。

“我的執念,只困住了我一人。”冉帛微笑著看向山坡之下。

哪家的婦女抱著嬰孩在安慰,田野里奔跑著土黃的小狗,石凳上坐著吹泡泡的少年,有死去的老人蓋著白布。

尚未來得及熄滅的炊煙飄上來,黑白的鳥兒蹦跳著在屋檐上落腳。

有的人張口閉口便是“世界”,卻怕是連青黃的麥穗都沒摸過。有些人腳踩黃土仰望天空,卻一輩子爬不出那口狹窄的井。

而他,他也要死了。

誰會記得?誰會在意?除了那位好心人……名叫“蘇明安”的人曾真切到訪過他的人生,試圖改變他的苦難,真正困住他的人到底是誰?

“謝謝你最后……到訪過我。”冉帛望著山坡之下,再度拿起了葉笛:“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他弄錯了,他一輩子都弄錯了。

年少時為了那個人而努力讀書,考進了科學院。中年時因為那個人而窮困潦倒。晚年時嫉恨那個人。

他的一生仿佛一個回環往復的圓,受困于某一點,隨后終生在那里繞圈。

而一切回到最初,他又成了年輕人。到頭來,他或許應該記住額外幾個名字。

那些……曾經勸他早日成家,照顧自己的同事。

抱歉,他一直以姓向稱,從未記過他們的全名。

那個……想要向他表白,卻死在實驗意外中的女助手。

抱歉,他真的不記得她的名字了,現在醒悟了,也來不及去找她的名字。

能記住的,只有眼前的人。

怎么直到最后才醒悟呢,怎么直到最后才明白呢。人生的大徹大悟,怎么總是到悔之晚矣才來。

“我叫……”影猶豫了一會,哂笑一聲,搖了搖頭:

“我叫蘇明安。”

他有一瞬間想脫口而出“我叫影”。這是世界游戲諸人一直對他的認知,時間久了,仿佛他就叫這個名字了。

但是,稱呼這個名字有什么意義,在這種場面下留個情,還是留“蘇明安”這個名字比較好吧。萬一,萬一冉帛要回報點什么,還是回報給蘇明安吧,那個人現在是最困難的時候。

這一刻,影忽然察覺,自己的心態與冉帛有一瞬間的相似,居然也成了一個圓,受困于某一個人、某一點,隨后一直在那里轉圈,轉圈,轉圈。

那個人不也是自己嗎?只不過是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只不過是更好運一點,沒有沾上黑暗的氣息……

影觸碰自己心口,無法確認自己的心跳,亦無法確認自己腦中定格的是哪一種想法。他像是一臺叮當作響的老虎機,燈光在蘋果、西瓜、橘子的艷麗圖案上跳個不停,周而復始。

“哦,是你……我知道你。”冉帛點了點頭:“你為自己設好了‘紅線’嗎?”

影露出勉強的微笑:“嗯。”

有可能,他就是蘇明安的“紅線”。

那個家伙,不會讓他來當最后的介錯人吧。

“好,那我就……放心了……”冉帛微笑了一下,仰起頭,靜靜地等待著大雪。

第一抹雪觸上他皮膚,他的身形開始消融的那一瞬間,他的神情忽然怔忪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

接著,孩童般無措的表情在他臉上浮現。

他呆呆地看了眼山坡之下的村莊,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眼走下山坡的影,心里像是掙扎得很劇烈、思考得很劇烈。

他像是一個突然睜開眼睛的孩童,對一切都在觀察、好奇、思考。

但很快,他像是想好了,露出了一個潔凈、柔軟、恍若雪花的微笑:

“……我們好像來自同一個故鄉呢,蘇明安。”

影眼神一震。

他忽然想起那段第一次世界游戲的記憶里……榜前玩家的名單里,有著冉帛的名字。

而伊鳩萊爾說過,徽白等人即使跳下墨海,洗去了過去的記憶,也會有喚醒記憶的機會,不過只有一次。

冉帛的唯一一次機會,只有這個時候了。

死亡的時候。

他想起了自己是誰。

——他們出自同一個故鄉,卻最終走向了不同的家鄉。

為了故鄉的光輝的未來,毅然流亡向宇宙,走向陌生的世界,被洗去了記憶。死亡之前,才想起自己是誰,才想起自己的親人、朋友、同學,他們到底是什么模樣,叫什么名字。

……才想起自己最初的故鄉,叫“翟星”。

“唉……早知這樣,我就不跟徽白他們一起走了。蘇明安,你當時好像是……第十一名,對吧,現在都變成第一玩家了啊。”冉帛嘆了口氣:

“我當時好像在第七名到第九名之間竄個不停,要是我選擇留下來,說不定能和你們掰掰手腕,哪像現在這樣落魄。”

“真是……到了一個新的家鄉,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現在也來不及看一眼我爸媽,雖然我在羅瓦莎活了幾輩子,你們可才過去一年不到吧……”

無盡的雪仿佛滔天海浪,飄揚的白大褂仿佛一葉純白風帆,青年在山坡上微笑。

他短短的發絲飄動著,白晝的光被拉扯得狹長,仿佛從他的背后,逐漸延展鋪向了全世界。

他的手掌、手臂、額頭、腹部……隨著白雪的飄落而逐漸融化,像一個即將消失在新世界的陽光下的雪人。

影為了避雪,走下山坡,仰頭望著他。

“你后悔嗎?”影說:“后悔成為了翟星的指明星。”

——他們這些率先前往羅瓦莎的人,不就是其他玩家眼里的領航者與指明星?

“說后悔,有一點吧。你瞧,我混成這樣,也沒什么人記住我。要是我留在你們那,估計現在至少得是個與你們齊名的榜前玩家,得有幾億人記住我吧……”冉帛嘆了口氣,卻灑脫地揮揮手:“晚啦,晚啦。”

“徽白那家伙都不后悔,我還后悔什么。”

“不過,他還沒有恢復記憶,也不知道他到底后不后悔。真沒想到,我和他以前就同為榜前玩家,最后還一起成為了科研同伴,造了凜族……”

“真是命運弄人……”

“不過,既然步子都邁出去了,也就不說什么回頭了。”

“這至少證明了……”

他投下視線,忽然釋然。

仿佛一輩子積蓄、沉淀、無法排解的苦痛,都在緩緩釋放:

“證明了——我不是司鵲眼里,所謂科研路上的必要犧牲……”

“我的一生,從一開始就有價值,我是翟星的先驅者之一!我是率先踏向宇宙航路的指引者之一,我曾是榜前玩家——‘第一機械師’冉帛!而不是,一個被喜鵲隨便改寫了一生的可憐兒,不是一個創生時代面前微不足道反復掙扎的犧牲品,不是一個被天才與巨人的雙腳碾落成泥的小丑。”

“這樣的話。”

他將右手撫至胸口。

他的雙眼沾到白雪。

他的眼珠滑落血痕。

他在雪中歌唱。

他在雪中微笑。

“——這一輩子不就夠了嗎?”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鳥會飛翔,是因為它無法在海里生存。

魚類進化出鰭,是因為它無法走上陸地。

它們生活在不同的環境里,從而進化出屬于自己的器官與生理特征。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

科研者們,當他們對于純粹科研的理想已經無法被滿足,為了生存,隨之進化而來的,便是追名、逐利、欲望、賄賂、人情、排外團體。環境無法使純粹的人生存,于是純粹的人“進化”得不再純粹。

曾經,人們希望自己永永遠遠做一個純粹的人,直到,社會與時代猶如巨人的雙足碾碎了一切,直到爭權奪利之人踩著他們的腦袋向上走。

于是,鳥兒長出魚鰭,魚類長出翅膀。

——在羅瓦莎,這便是小貓載上座椅成為貓車,鳥兒長出魚鰭開始采鹽,韭菜的手腳自己生出鐮刀,的原因。

可是,可是啊。

仍有人記得,在那廣袤無垠的宇宙中,有一顆美麗而令人潸然淚下的藍色星球。

在那里沒有化為人的鳥,也沒有化為鳥的人。

那里的人就是人,鳥就是鳥。但羽毛不長在人的皮膚上,長在他們的心里。能殺死人鋒利的虎爪不長在他們的指尖上,長在他們敲打著的鍵盤里。能輕易掠奪珠寶的龍口不長在他們嘴唇上,長在他們簽署的文件里。

那里與羅瓦莎沒什么不同,一樣的危險、丑惡、美麗,卻是一些尚且保留了純粹的人們,心中的家園。

“冉帛,我們的小驕傲!生日快樂,許個愿吧!我們的小天才,以后想要做什么?”

“爸爸,媽媽,我想做一個科學家!我要像電視機里的大人一樣,造出能夠飛向宇宙的飛行器——我要飛向宇宙!”

他終于飛向宇宙。

——假如我是一只鳥。

他道別了影,依舊在狂放地大笑,草莓酥就在他的腳邊,但他沒有撿起。直到白雪融化了他的喉嚨,他仍在用嘶啞的喉嚨大笑。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他的雙眼已經沾了白雪,眼珠逐漸融化,只剩下恐怖的空洞。他便用這雙融化的眼睛,眺望著鄉野、炊煙與河流。

這不屬于他的故土啊。

這屬于他的故土啊。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他張開雙臂轉著圈,仿佛要擁抱天空,直到白雪徹底覆蓋了他的身軀,山坡上仿佛仍能聽到嘶啞的笑聲。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先驅者長鳴而死。

他的頭顱、軀干、雙臂、雙腿……逐漸融化,仿佛一灘嶄新的雪。唯有幾片白布,搖搖晃晃墜落在地。

山坡之上,終于再無鳥兒的歌聲。

等冉帛消散后,影本以為那里已經空無一物,卻沒想到,剛剛冉帛消散的地方,竟然出現了一道人影。

影驚訝地睜大眼睛,抬頭望去。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烈烈風聲中,仿佛響起了無聲的嘶吼。

那道人影的樣貌、身高,都與冉帛不甚相似,眼中卻有著相似的決絕與瘋狂。

由于冉帛是站在高處主動擁抱終焉之雪,雪勢還不算過于劇烈,影迅速把那個新出現的人帶到山坡下。

看清這個人后,影震驚地眨了眨眼:

“冉帛這家伙,確實是個天才……”

冉帛能造出凜族,自然也能再造出“他自己”。

他自知不會被新世界接納,但如果他造出一個新的生命,這個新的生命當然可以登船。只不過,他的靈魂確實已經消散雪中,新的生命不過是繼承了他的意志。

他將這個新生命埋在自己體內,并且設置了誕生條件:一旦自己死亡,即新生命誕生。

當他消亡的那一刻,新的生命從他的體內生長、誕生、睜開雙眼。

——他讓自己的新生命去登船,但不是為了享樂,而是成為第三道防線。在新世界的掌權者們變質之時,親手送他們去死,防止“紅線”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被解除。

這樣一來,只要保證海晏河清,只要保證變質的掌權者都死亡,就能最大程度避免他這一輩子悲劇的發生——僅僅因為得罪了當權者,孤苦一生。

對權力與惡意的制約,是這位先驅者窮盡一切做成的事。

他要保護無數個“自己”,保護無數個被迫害的“冉帛”。

“——我將成為他們當頭的死亡利刃,送所有變質之人迎接最美麗的死亡。”

新生之人睜開雙眼,望著自己由黑變白的頭發,從白大褂換為黑長袍,仿佛一種倒置。

——從創造生命的科學家,變成除去生命的死神。

創造,是為了正義。

毀滅,亦是為了純凈。

“你……叫什么名字?”影望著這個新的生命,緩緩開口道。

“你是‘我’的朋友吧,你好,初次見面。”白發的新生命揮了揮手,勾起唇角。

他摸著由黑變白的頭發,性情已然完全不同,像是由創造者向死神的一種“倒置”。

“我會監管那些掌權者,在他們變質之時,親手送給他們甜美的死亡……”

“我的名字叫……”他感受著這種完全相反的倒置,右手一張,喚出一柄漆黑的鐮刀,玩味一笑:

“柏冉。”

冉帛在消散前仿佛做了一個夢。

在夢里,他站在一棵樹下,望著一只滿身血跡的喜鵲。

“那只喜鵲受傷了,從天上掉了下來,我們應該照顧它。”媽媽在旁邊說。

冉帛靜靜看了小鳥一會,微笑著搖了搖頭:

“那不是喜鵲,那是鳳凰,那是大雁,那是老天的寵兒。就算沒有人照顧,它也會重新飛起來的,我才不要照顧它。”

“媽媽,我們回去吧。”

他牽著媽媽的手,走回了房間。

房間里,弟弟澤爾正在做功課,作文題讓他眉頭直皺。

澤爾看見冉帛,扁著嘴說:“哥哥,我不想學文科了!我想學科學!不是有人說嘛,未來是理科的天下,文科只能跑貓車和送韭菜。”

冉帛摸了摸弟弟的頭,笑著說:

“好。”

“想學什么就學什么,想學作文就寫作文,想做題就去做題。文和理本來就不分什么高低貴賤,只要你喜歡就好了。”

“哥哥,你以后想做什么?”澤爾眼睛閃亮望著他。

“我,我啊……”冉帛抬起頭想了一會:“我應該……還是會去做一個科學家吧。”

“還是?”

“嗯,因為這是我真心喜歡的東西啊……”

“你接下來要去哪里?”山坡之下,影問。

柏冉想了想,笑道:“那個家伙死前,最后給我留下了一個命令。”

“什么?”

“幫助一個叫蘇明安的人。”

影睜大了雙眼。

片刻后,他柔和了雙眼,回道:“那跟我走吧。”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沒給出自己的本名,你根本不叫蘇明安。”柏冉道:“羅瓦莎輪回過很多次,我不是第一次誕生于世了,我知道蘇明安不是你。”

“我真的叫蘇明安。”影說。

“騙誰呢。”柏冉說:“不過,你放心,我還是會幫你的。”

“好吧。”影聳聳肩:“那你就當我喜歡cosplay吧。”

他可以cos很多人,老板兔、司鵲……但在世界游戲里,卻不能是蘇明安。

“對了,因為我是實驗產物嘛,和正常人有些區別。他用了一些燈塔水母的血肉制造我,所以我特別抗揍。”柏冉道:“可以盡情打我,我只會爽。”

“那你去做肉盾吧,正好世界樹那邊缺肉盾。”影不客氣道。

“你現在可以打我一巴掌嗎,我特別想感受一下,傷口到底會不會恢復……”

“滾。”

“求你啦,我好奇心很重嘛,試一試,就扇一下,好不好?”

“滾啊!”

命運在狂風中怒號,

它仿佛發出敘述的聲音。

它說,傳說中,曾有一位偉大的救世主。

那是在羅瓦莎很久很久以前,歷史也無法記敘的年代。

那位救世主,為了世界的穩定,決定以身化樹,化作這個世界的一棵大樹——成為世界本身。

以根系調控土壤、蒼山、河流、田野,以樹冠調控云朵、雨水、天空,以果實哺育生命,以枝葉感知天地。

那位救世主,有兩位昔日的同伴,一人名為“穆隊”,一人名為“伊鳩萊爾”,分別成為大腦與守望之人。

沒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年代,有人說,那是第一紀元之前,然而羅瓦莎的紀年循環往復,第一紀元·勇者紀——第二紀元·創生紀——第三紀元·仙道紀——第四紀元·惡魔紀。當光面往前一格,暗面等量往后一格。四個紀元作圓周運動,像一道螺旋形上升的輪環。

有人說,是某個紀元的114年,世界樹誕生了。它經歷了獨立戰爭、神墜日、伊甸之戰、惡魔之戰……

可惜的是,活到今天的人,已經不知道化作世界樹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樣、什么姓名。

蘇明安也一直很好奇,那位偉大的救世主到底是誰,但他已經得不到答案。世界樹拒絕打開世界屏障,甚至聲稱要毀滅人類,在漫長的歲月里失去了人性,必須摧毀它。

潔白的神明安,與金紅色的諾爾。

漆黑如鴉羽的蘇明安,與他身邊的茜伯爾、朝顏、單雙等同伴。

“轟——!!!”

巨響轟鳴。

深藍的光輝如同彗星般從遠方劃來。

——伊莎貝拉等科研者的殲星炮轟來。

“嘩啦啦——!”

白光浮現,流入蘇明安的身軀。

——林音等人的祈禱化作信仰之力涌來。

“叮——!”

清脆之聲。

一顆水晶穿過樹洞落來,化作一顆顆生長的水晶。

——山田町一拋擲的水晶落來。

“唰——!”

體內仿佛涌出豐沛的能量。

——影的那邊,柏冉給予的燈塔水母的能量涌來。

萬眾聚集處,群星璀璨時。

諸人之故事,皆匯于他身。

而蘇明安緩緩打開了一本書。

與其說是書,不如更像一顆蔚藍的星球,縈繞著深藍的海與潔白的云霧,呈現百分之三十的陸地與百分之七十的海洋,書頁猶如云霧般在這顆圓體上涌動,四周縈繞著星辰般的光輝。

這是“小世界”的“世界之書”。

趁著單雙他們拖住諾爾之時,蘇明安將手掌按在書頁之上。

“叮咚!”

蘇明安,你確定?

這一次的系統提示無比簡潔。

“確定。”蘇明安說。

蔚藍的球閃爍,他的形體開始變得透明。

他雙手捧著蔚藍的小星球,將它捧至胸前,宛如捧著一顆珍寶。

所謂“化作世界樹”,是作為一個世界的至高之人,不再以獨立的形體行走于世界,而是將靈魂與形體都融入世界之內。

像是一臺電腦,它有鼠標、鍵盤等外設,但現在,這些外設都化作了屏幕內的程序。

小世界的一切信息,在他的眼前飄過,這一刻,他突然有了種身為神的實感——他可以感知到小世界的任何角落,看到任何匆匆行走而過的人。

他將領會這一切靈知,放棄自我的存在,以身融入世界。

他的思維蔓延之處,便是他掌握之處。他的所思所想,即是小世界的法則。

他化為了冰山之下的集體無意識。

理念即世界——屬于理想主義者的浪漫,它竟然存在于現實。

倘若,理想中的推崇之物真正存在于現實,是現實事物存在的本源基底——那么現實當被稱作理想?亦或理想屬于現實?

看吶,唯心主義竟然被承認了!

看吶,頭腦中的理念竟然可以造就世界!

墨金色的羽毛筆搖曳生輝,蘇明安睜開雙眼,雙目宛如熾烈的太陽。

——太陽與太陽在這一瞬對視上。

他望見了諾爾的眼神,那雙藍色的雙眸有一瞬間呈現出哀傷。

“嗒。”

單雙等人拼盡全力攔住諾爾,茜伯爾的輪回權柄、朝顏的生命權柄、單雙的惡龍血脈……令世界樹發出撕裂般的聲響。

盛放的曼珠沙華、倒流的時間、咆哮的巨龍,投映的影子宛如燎燒的火焰。

“嗒。”一聲腳步。

滿身白霜的神明安走來。

他的影子在火光下縱情描摹,宛如浪潮之下緩緩褪去又平復的沙灘。

諾爾應對其他所有人,而神明安應對蘇明安。

“唰!”金晃晃的亞爾曼之劍握在神明安手中,他的脊背連接著世界樹的根須,源源不斷的生命力注入他的身體。

“這枝葉像是白色觸須。”蘇明安看了眼,推測道:“是你獲得‘觀測’權柄后,接近一級神的實力讓你拿到了什么技能,能夠讓你共享世界樹的力量?”

“十分正確。”神明安淡淡道:“技能名為‘共生’。”

“不錯的技能。”蘇明安道。

“你知道世界樹究竟是誰嗎?”神明安忽然道:“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人。”

“我不在意。”蘇明安道。

他已經選擇了以身化樹,世界樹是必須摧毀之物,無論是誰化作,它都不能拖延他的行動。

“那,來——”

神明安舉劍。

劍尖指向蘇明安,略有下垂。

祂沒有后退。

“——繼續我們那場沒有完成的劍斗。”

這個世界由文字化作。

文字是文字,書是文字,草莓酥是文字,科學定律是文字,人是文字,事是文字。

通過對于“劇憶鏡片”的剪貼,可以讓事物都發生改變,并產生合理的邏輯聯系。

它像一張無形而詭譎的網,用每一個字母與標點符號,將人們籠絡于這繁雜與精確的封閉系統中。

聰慧的人,便會利用這些文字。

“鐺——!”這是蘇明安與神明安碰撞的第一下。

吞下“樂子惡魔神格”的二級神,和擁有“觀測”權柄的一級神,碰撞之下,當然是前者吃虧。尤其是,蘇明安還在進行化樹的過程,他的大部分力量與靈魂正在轉移向小世界。

他沒有硬碰硬,而是露出了狡黠的微笑,“鐺唧”扔出了一塊鏡片。

……他手里還抱著球,誰要和神明安劍斗?

聰明人要用聰明人的戰斗方法。

神明安警覺地側身,沒有碰觸,然而,鏡片落地的那一剎那,周圍景象驟變——

不再是遮天蔽日的世界樹、波光粼粼的河流、咆哮的惡龍、飛舞的花葉。

而是一間歐式房間。一位貓耳女仆端著菜肴站在神明安面前,面對祂刺出的劍刃。

神明安愕然一瞬,察覺到她沒有任何武力,下意識偏轉劍刃,從她的肩膀錯身而過。

隨后,貓耳女仆一拳打在祂腹部。

一股劇痛傳來,神明安垂眼,望見貓耳女仆狡黠的眼神。

“你用神力,我用文字。”貓耳女仆無聲開口,眼神赫然是蘇明安。

“咔嚓——!”

你的劇憶鏡片劇憶鏡片·“貓耳女仆的拒絕”已碎裂。

蘇明安的故事,立即隨著第一塊劇憶鏡片的碎裂,評分從83的高分驟降到69分。

故事缺乏了開頭的情節,沒頭沒尾,顯然失去了高分。

不過——既然要決定摧毀世界樹,誰還在乎這些高分?能評價這些故事的,只有得到拯救的翟星人和羅瓦莎人,而非高高在上的局外者世界樹。

這個從副本開局就一直苦苦打造的故事,這個飽含小人物血淚與掙扎的故事,最后并沒有成為任人點評的“藝術品”,而是成為了刺向世界的“武器”。

起初,它是送給世界樹的禮物。

最后,它是摧毀世界樹的利刃。

下一刻,第二枚劇憶鏡片碎裂。

“咔嚓——!”

你的劇憶鏡片·“第一幕·琉錦初臨紅塔國,血族眾議游戲日”已碎裂。

故事評分:69→63

——話說那創世紀182年,龍谷的帝皇蘇醒,他睜開暗金色的眼眸,宣告著所有自伊甸之戰陷入沉睡的巨龍,已然完全醒來。

——話說,

——那龍谷的帝皇蘇醒。

黃金巨龍咆哮,睜開比烈日更為耀眼的瞳孔,望向神明安。

“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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