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影被蘇文笙殺死時,朝顏看到了。
隔著海岸,她聽到了影的喊聲,然而她無法從激烈的戰斗中脫離。直到——已經回檔過一次的蘇明安前來,他及時救下了她。
“是……你……”她說。
在對上她視線的一瞬間,蘇明安移開了視線,這是一種面對距離過近的陌生人,而顯得有些社恐的舉動。像是不敢回應她近在咫尺的注視。
……是啊,陌生人。
如果不是蘇文笙殺死了影,蘇明安本人甚至不會來世界邊緣。可即使面對一個陌生人,他依然忍著灼燒的疼痛,保護了她。
朝顏咬了一口蘇明安的肩膀,她當然知道蘇明安的血沒有用,她只是報復性地想知道——對于她這種“陌生人”的冒犯,他會怎么做。
“你干什么!”蕭景三的怒吼聲響起。
而朝顏對上蘇明安那——平靜的,沉穩的,像是無風無浪的海面一般的眼神,這讓她錯愕般地察覺到,這眼底里仿佛埋藏著深重的歲月。
“我理解。”他僅僅只是這么說。
他的聲音輕得像耳邊的晚風。
這是副本第七天,成神之戰正式開啟。
這是最好的一周目,蘇明安仿佛未卜先知,趕在神靈發布神諭之前,就宣告開啟成神之戰,他甚至能利用好鄒雨青的即死規則,瞬間遏制住青鳥與水島川空。
神殿、天使、眷屬、紙莎草……種種虛假的故事被蘇明安編出,成為了人們眼中“真實”的舊神神話,仿佛一座憑空建造的理想之國。他站在鏡頭下,眼神寧靜,語氣悲憫地訴說這些空中樓閣——仿佛在這一瞬間,朝顏真的看到了舊神的再現。
當蘇明安聚焦在聚光燈下,她則在陰影里根據自己九個周目的經驗,去默默鎮壓了那些可能會對蘇明安不利的敵人。這些事情,誰也不知道。
朝顏筆記:
游戲天數:第八天,上午。
內心備注:這一天,他開啟了《命運模擬器》這個游戲。這也是……最關鍵的一天。蘇文笙會誘導他走到預言石壁前。
從教堂里醒來后,蘇明安與愛麗絲前往了海邊,他們遭遇了風浪,躺在沙灘上。
朝顏隔著很長的距離望著他們,沒有走近。她隱隱感到蘇明安似乎很疲憊——他是觸發了很多次小蘇回檔嗎?
蘇文笙出現在沙灘上,提供了黑鵲的線索。接下來,蘇明安會去霍牧黎爾國。
“霍牧黎爾國……那里應該沒什么威脅。蘇明安短時間內不會走到預言石壁前,畢竟黑鵲不會信任他。”朝顏默默想著:“這是最好的一周目,很多人都支持舊神,蘇明安的實力也在穩步進步。我現在應該采取的行動……是把他的好感度刷上去,讓他開始信任我。”
但她望著蘇明安身邊一步不離的愛麗絲,猶豫了。
她知道愛麗絲和她之間的聯系——她曾經對著鏡子,看到過自己身上的疊影——自己的疊影長的是愛麗絲的樣貌。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愛麗絲居然算是她的一種“前世”。如果不是塔帶來的時間線融合,她這輩子都不會見到愛麗絲。
“愛麗絲遲早會成為神女,這是她不能拒絕的責任。所以,我再等待半天吧,等到愛麗絲離開……這樣刷好感也能更順利。”朝顏默默退去。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
就在她遠離蘇明安的這半天。
——他走到了預言石壁前。
因為在她印象里根本不可能信任蘇明安的黑鵲——被蘇明安使用了掌權者技能。
朝顏筆記:
游戲天數:第八天,下午。
內心備注:不,不,不……不,不!!
烈火灼燒之間,青年的劍勢如同烈焰般狂舞。
細碎的文字逐漸顯現在預言石壁上——預言石壁早已提前預知了蘇明安這一周目會做的所有事。
蘇明安靜止在破碎的預言石壁前,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許多事情。
“滴,滴,滴滴——”
體內的炸彈發出響聲,他望著烈火中撐傘的神靈,一瞬間——仿佛回憶起了第九周目的神靈——也是這樣的一柄鮮紅的傘、也是這樣平靜而無波的眼神。
傘依舊是原先的傘,世界依舊是原先的世界,時間卻已不是原先的時間。
“——我會去海上等你的。”神靈淡淡道。
炸彈的爆炸已無法阻止,蘇明安必然會觸發回檔。
“——好啊,我等伱。”蘇明安笑著說。
他臉上的笑容并不灼烈,因他自己也知道,倘若炸彈爆炸觸發的并非他自己的回檔,他就會被等待在上一個回檔點的神靈卡死。
他望著神靈的背影,緩緩坐了下來,手指輕輕按壓著腹部的炸彈,等待著生命的終結。
一時之間,他感到了迷茫。
自第十世界開始以來,他好像一直都淌在命運的洪流之中,始終被無數條絲線牽引著。有的出自善意,有的出自惡意。即使現在,他依然感到壓抑到難以呼吸,一切都像是無限輪轉的噩夢。火焰把空氣燒得稀薄,也滯澀了他的呼吸。
就算回檔了,他又能怎么辦?
就算時間倒流了,他又能去往何方?
他要完美通關,就必須要按照主線任務打破預言石壁,然而預言石壁注定會導致世界大回檔,一切就會重新開始。仿佛走在一條永遠也不會結束的莫比烏斯環中。除非他放棄主線任務的提示,硬生生憑自己找出一條新的路。
新的……路。
又何其迷茫,何其困難。
他抬起雙手,緩緩捂住面龐。他依然看不清右上角的直播間彈幕,它們就像模糊不清的雪花。
副本之外的人們應該很著急吧,他們一遍又一遍望著自己重來,卻無法提醒自己任何事。如果今天是副本開啟的許多天后,應該有一些人已經通關副本出來了,畢竟他們不會違抗神靈。像是艾尼、北望、露娜、邦妮……他們應該都已經結束了副本,即使副本的結局很難讓人接受。
隔著無法觸及的屏幕,看到這樣的自己,他們該是何等的情緒?
長期的重壓讓他感到喘不過氣,在這種封閉的環境中,他唯能表露出自己的片刻脆弱。
“抱歉……”他低低說。
也許是他不夠敏銳。
也許是他想得還不夠多。
也許是他還不夠強。
可如果要他從此聽從神靈,走一條簡單的路線,沒有挖掘到這個世界最底層的秘密——人類呢?“……”
他緩緩松開手,望著鋪天蓋地的火光,火焰漸漸蔓延到了他的身上,點綴在他的袖口,而他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
就在他等待命運的審判的這一刻——
另一位主角終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嗒,嗒,嗒。”
仿佛電影鏡頭里命運般的重逢。靠在石壁前陷入絕境的男主角,和烈火中三千青絲飛揚的女主角。
蘇明安竟覺得,這一幕也像是荒誕的戲劇。
少女的臉頰在通紅的視野中顯得過于白了,手臂甚至能看到青色的血管,似陽光下的清透的水流。她的眼神并不銳利,卻能讓人想到山丘下淙淙而過的溪流,或是即將凋零在薔薇上的蝴蝶。在望著他時,那眼神永遠夾雜著半分絕望與哀愁。
她身穿潔白的衣衫,像是烈火之中簌簌而落的一場細雪。
她的身上沒有承載多少執念與瘋狂,僅僅只是冷靜。那是一種——結局已定,不必再尋回的冷靜。
世界很安靜,火焰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一時間,這里仿佛只剩下她的腳步聲。
兩位主角于此匯聚——電影的視角終于發生逆轉,仿佛光明與陰影的交接。
“朝顏,我們見過吧?在重置之前。”
蘇明安終于問出了這句話。
她用著一種復雜的眼神望著他,視線仔仔細細地眷戀著他。在看到破裂的預言石壁的那一瞬間——她知道又失敗了。明明是最好的一次,最完美的一次。
“……見過。”她終于可以不再否認。
“但你為什么會記得?”青年問。
——直到現在,蘇明安依然看不懂她。
朝顏只是微笑。
——直到現在,她依然徒勞無功。
故事的終點已經在這里為止,青年卻像剛剛走到故事的起始。熒幕上,女主角已經做盡了一切她可以做盡的事,而觀眾才恍然察覺到她的存在。
——原來這場電影中,陰影里一直有一位女主角。可為什么直到最后報幕,她的名字都不曾在演員表中出現過?
朝顏伸手,抹了抹臉上隱約的淚,隨后她的手指竟然開始不自然地顫抖,隨后她的全身都開始顫抖——恐懼她所做的一切都將重回原點,恐懼他們交匯的視線終將落于空處,回檔真是最恐怖的權能,它會磨滅所有努力、堅持與信念,讓人在反反復復的一無所獲中變成一個瘋子。
“你為什么……”蘇明安緩緩開口,他身體里的炸彈倒計時越來越響:
“……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她的笑容綻放著,像是一朵火中枯萎的鮮花,眼淚墜在地上。
“太可恨了。”她低低地自語,聲音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因我愛著你的熱切,眷戀著你的堅持。
“太可恨了,你還是不記得我。”她的聲音輕柔得像是火中的一縷炙風。
——我很悲傷,但我明白錯不在你。
“快去死啊,去死啊,別讓我再重來了。”
——可我還是會堅持,直到美滿結局的那一天。我還是希望你……活下去。
他們隔著洶涌的烈火注視著,卻像隔著九層薄薄的時間。隨著她一步又一步靠近他,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這一層層薄薄的時間被她凌厲地撞碎,直到第九層。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她一層又一層撞碎這些時間的束縛,躍過魔女的呼喊與戰爭的烈焰,躍過愚昧的信徒與虛偽的政客,掠過遠行的方舟與塔的鐘聲,掠過那些自由的風聲與高飛的鳥兒——主角終于沖碎一切時間的障壁,走到他的面前。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蘇明安伸出手,仿佛那天夜里晚班列車在暴雨中疾馳,溫暖的光暈在車窗的細格之間散漫地暈離,而少女在高樓的寒雨間輕輕擁住了他,在他耳邊說:
第九次,你終于叫出我的名字了。
“……”蘇明安與她對視。
臉頰上殘留著火焰燒灼的痕跡——這是她在第七天燃命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紫黑色,破壞了她五官清透的美。
脖頸上有一道淺淺的刀痕——這是她在鎮壓那些政客時,險些被人一刀切斷了脖子。
眼圈有著極重的青黑色——這是她為了保持清醒,多次吃下精神藥物導致的痕跡。
小腿上有幾道珊瑚割開的傷口——這是她把昏迷的愛麗絲和蘇明安拽上海面時,在海水里誕生的傷痕。
最刺眼的是她的手臂與手背,滿是燒傷,像是破舊娃娃身上密密麻麻的針腳,愈合了又受創,傷口沒恢復又遭到破壞,一次又一次——這些僅僅是這一周目,短短的八天承受的創傷。而那些埋葬在時間里的其他周目……難以計數。
“滴滴滴——滴滴滴——”倒計時越來越急促。
“因……為……我……”她的語聲止步于此,她搖了搖頭,只是重新綻放著微笑。
炸彈即將爆炸,這么多的事,這么多的錯過,這么多的絕望……我已經來不及和你講述。你所看到的,僅僅只是一個滿身傷痕的奇怪少女,而不是為你鎮壓陰影的主角。
她忽地上前,竭盡全力地向前撲。
“你——”蘇明安來不及推開她。
只能看到她最后熾烈的、含笑的、含淚的、復雜的眼神。即使他什么都不記得,卻能感到——這個陌生的——不,這個似曾相識的少女——
“星星的……約定……”他的聲音隱沒。
燒化了的糖果掉在蘇明安的腿上,燙出一個傷口。
“滴滴滴——轟——!!!”
炸彈爆炸。
與他一同被炸死的,是主動撲到他身前的少女。
血肉爆裂,二人的布料與零碎的皮肉混雜在一起,誰也分不出彼此。
唯有蘇明安一顆掉落的眼珠躺在地面上,仿佛在恒久地凝視。
海風吹起蘇明安的頭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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