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房間里,正在監控會議的人們露出緊張的神情。
“水島川空要說什么?她為什么要在這種情況下,和蘇明安針鋒相對?”
“要不要趁她還沒開口,先把直播畫面掐掉?”社會發展研究所的夏佐提議。
這間房里,參謀長艾希科爾、副參謀長鈴木健太郎、副會長安德魯、格倫部鄧普斯、論壇管理部休伯特、長江系統鄧林、秦曉慧。文秘、后勤、業務人員、輿情專家、高級管理人員,一一俱全。
這種“全完美通關者會議”當然不可能完全放任自由,若是有人當著全世界說出不合時宜的話,聯合團要想辦法第一時間彌補。
工作人員盯著監控屏,已經做好了快速引導輿論的準備。
“讓她說。”主控室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我們不可能堵上所有人的嘴,現在完美通關者比我們重要。我們能做的,唯有尊重他們的行動,然后彌補他們犯下的錯誤。”
艾希科爾心中一緊,卻沒有反駁。他深知如今時代的變化,就算聯合團再能引導輿論、人手再多,也終究無法取代全完美通關者的作用。
他們努力了四個多月,建立了組織內部規章制度,建立了和平鴿互助醫院,研究人類科技與世界游戲科技的融合與革新,成立愛心互助小隊、定期發布免費的攻略……種種舉措,本質上只是為了維護人類內部的秩序穩定,并不能抵御外敵。聯合團對人類團結的功績固然大,但沒有為積分進度條做出貢獻。
如果沒有聯合團,主神世界不會像現在這樣穩定。只會出現無數狂熱分子、自殺式襲擊者、精神病患者。聯合團有作用,而且作用相當大。
但真正的戰時成果只能是冒險玩家去爭取。人類命運的重任已經明晃晃地落在了‘全完美通關者’的頭上,唯有他們能許下‘驅趕高維生物’的愿望。
“控制輿論,不讓人類內部混亂,不讓人們將矛頭對準‘全完美通關者’,才是我們目前能做的。”鈴木健太郎說:“壓制民眾嫉妒和不甘的情緒,鼓勵民眾羨慕與欽佩的情緒,強調人類榮譽感,監控敏感詞,引導自媒體、論壇媒體、論壇玩家的行動,是我們最重要的工作。”
人們表示贊同。
會議室里,水島川空已經站了起來,眼神如同冰棱,直直刺向蘇明安。
蘇明安平靜地與她對視,等待她的話語。
明晃晃的白熾燈下,她的臉色慘白,像一個剛從醫院里跑出來的瘋子。
“蘇明安。”水島川空開口:“我想說,我的愿望就是——我想要獲得能夠無代價復活他人的權柄。”
眾人神情一怔。
他們沒想到,水島川空如此大陣勢,只是為了說出她自己的愿望。
“所以,無論你有什么愿望。”水島川空視線如同棱刺:“我都不會和你沖突,你記住了。”
她的語氣尖銳又刺耳,但說出的內容卻令人們放松。
“真的嗎?”蘇明安身體前傾:“這真的是你的愿望?水島川小姐?”
“當然。”水島川空斬釘截鐵道。
“但如果不能‘無代價’呢?如果能夠復活他人的權柄,伴隨著各種各樣的代價,你還會堅定不移地許下這個愿望嗎?”蘇明安說。
會議室內的三十四人,包括隔壁監控的一百多號人,還有直播里的億萬民眾……都在注視著他們二人的交流。
明明坐在椅子上的蘇明安是在仰視水島川空,當他們視線相接,卻像是他在俯視她。
水島川空的手指微微一顫,她寒聲道:“如果是我能付出的代價,我當然不會猶豫。所以,我不會更改我的愿望。”
蘇明安說:“如果你真的是這個愿望,那你不會和任何人的愿望沖突。”
“但。”他的話語出現了轉折:“許愿是一場極致的‘囚徒困境’——你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才會主動向我袒露你的愿望吧。”
囚徒困境。
聽到這個詞匯,在場的所有人都能理解它的意思。
——它是博弈論中非零和博弈的代表性的例子,反映“個人最佳選擇并非團體最佳選擇”。
兩個罪犯即將被關入監獄,不能互相溝通。如果兩個罪犯都不揭發對方,則每個人都只會坐牢一年。若一人揭發對方,一人沉默,則揭發者立即獲釋,沉默者入獄十年。若互相揭發,二者都判刑八年。由于罪犯無法信任對方,因此傾向于互相揭發,而不是同守沉默,導致最壞的結局。
這說明了為什么即使在合作對雙方都有利時,合作都會很困難。
你不知道他人會許下什么愿望,也不知道自己能從愿望中得到什么。
你不知道你傾向于積極的愿望,是否會因為他人消極的愿望,而導致你一無所有。
你不知道你在愿望中的付出、你的犧牲,是否在另一個“囚徒”看來,只是一塊實現他更大愿望的墊腳石。
我想要一個復活權柄——水島川空的愿望。
我想要水島川空死去——一個瘋狂者的愿望。
這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假使有一個許愿者許下愿望,想要水島川空死去。那么水島川空即使獲得了復活權柄,也不再擁有意義。在愿望生效的那一刻,她會死去,她的復活權柄只能建立于她還活著的基礎上。
第二層。假使蘇明安完全相信了水島川空的話,相信她會許下“我要一個復活權柄”的愿望。而水島川空在最后時刻反悔,就可能發生這樣的情況:
我想要贖回翟星——蘇明安的愿望。
我不想要復活權柄了,那是我騙蘇明安的,我要許愿主宰翟星——水島川空的愿望。
這將導致,翟星被贖回后,翟星立刻會落入水島川空手中。她成為了星球主宰者,掌控所有勢力和權力,她立刻開始報復她所有憎恨的人,甚至殺死蘇明安。
因為“贖回翟星”是蘇明安一定會許下的愿望,所以水島川空只要蘇明安許下“贖回翟星”時,她許下“主宰翟星”的愿望來摘桃子——就能在翟星被贖回的基礎上,她成為了翟星主宰者。
由于她是翟星主宰者,沒有許下類似“我要升維”、“我要成為高維生物”愿望的蘇明安不可能逃過她的追殺。
這樣一來,被傷害的只會是蘇明安,會造成囚徒困境中“一方獲釋,一方判刑十年”的結局。
第三層。也就是再疊一層邏輯,假使蘇明安沒有許下“贖回翟星”的愿望,而水島川空以為蘇明安會許下“贖回翟星”的愿望,她許下了“主宰翟星”的愿望。就會導致這樣的情況:
我不想贖回翟星了,那是我騙水島川空的,現在我許愿,我要升維——蘇明安的愿望。
我要主宰翟星——水島川空的愿望。
這將導致水島川空雖然成為了翟星的主人,但翟星沒有被贖回,她會被緊跟而至的高維生物殺死。蘇明安也因為顧及水島川空,沒有許下他自己最想要的愿望“贖回翟星”,他只是為了預防自己被翟星主宰者水島川空殺死,而選擇了晉升高維。造成了囚徒困境中“各自判刑八年”的最壞結局。
當然實際情況下,蘇明安不可能許下這種愿望,世界命運當前,他不會考慮自身的生死。但這一點鮮有人知。
這是一個“試探與平衡”。
正因為考慮到這些復雜的情況,才有了這一場“全完美通關者會議”。因為真的到了那種時候,可能還存在第三個許愿人、第四個許愿人,博弈與協商會更加混亂。邏輯疊邏輯千層餅,永無止境。
蘇明安脊背挺直,與水島川空銳利的眼神對視。
他的眼神滾燙如火焰,對“燈塔小姐”曾經的期許和憧憬已經不在。
“水島川小姐,如果我真的與你說了我的愿望,你難道會信嗎?”蘇明安說:“你的愿望,又是你真正會許下的愿望嗎?假使我們有任何一方說了謊,臨時更改了愿望,結局都將會導向深淵。我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猜疑彼此。你自己也清晰地認知這一點。”
——猜疑鏈。
許愿,是一條無法被遏制的猜疑鏈。
當有一個人開始猜疑,這條鏈子將永無止境地傳遞下去,直到每一個人都疑心彼此。
“……”水島川空凝視著蘇明安。
她的胸膛重重起伏著,心緒顯然很不穩定。她當然想清楚了這些,在場的每一個人心里都對這些道理很明白。
只是他們一直沒有攤在明面上說。
只要許愿者中有一人臨時背棄了原先談好的愿望,另外幾人都會在博弈論的基礎上遭到毀滅打擊。而一旦心里想到這些,另外幾人也會猜疑彼此,斟酌是否臨時更改愿望。導致猜疑鏈永無止境地傳遞下去。
“蘇明安……”北望終于睡醒,他看了眼會議室凝重的氛圍,瞬間就想明白了如今是什么情況。
梅亞妮緊緊抿著嘴,不敢插手這沉重的氛圍。
直播間里,彈幕極度混亂:
水島川空這是真瘋了,看她那眼神,像瘋子一樣!!
越是瘋狂的人,心里越清醒。說不定她早就看穿了世界的真相,比我們任何人都清醒。瘋子和天才只有一線之隔,我認為水島川空是天才。
這種沖突,就沒有調和的余地嗎?
我明白了,這是一條完美的猜疑鏈——假使我臨時更改了愿望,你將會遭受毀滅性打擊。假使你臨時更改了愿望,我將會遭受毀滅性打擊。假使我和你都臨時更改了愿望,我和你全部完蛋。只有兩個人都不更改愿望,才是最好的。但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猜疑心理,我無法將我的生命和一切,都交給對方的仁慈與憐憫。
更何況是水島川空和蘇明安。他們之間很可能存在殺妹之仇。水島川空不報復他,怎么可能。
根本沒辦法調和,任何中間人都不存在。這真是完美的猜疑鏈啊,真瘋狂,真殘忍。
除非有一方在許愿之前就死亡,最后只留下一個最靠譜的許愿人。
噓,噓,怎么能這么說。全完美通關者都是英雄,為什么要他們去死。
就是隨口說說……我們都是無足輕重的螻蟻。下定決心是否殺死同行者的,是全完美通關者自己啊。但那樣積分進度條又可能不夠了。
我們真的能活下去嗎?
全人類都把命運寄托在一個人身上,這條路就會好走嗎?
蘇明安會成為亞撒·阿克托嗎?
歷史會重演嗎?
我不相信這是個“輪回”。
水島川空的呼吸很重,她握緊了胸前的銀項鏈。
不甘、無奈、掙扎和憤怒在她臉上交疊重復,這個難捱的沉默持續了整整三十秒。所有人都在靜靜注視著這一幕。
直到三十秒后,她艱難啟唇:“……我明白了,蘇明安。”
……她明白了什么?
所有人都無法理解這句話。
說完這句話,她深深看了蘇明安一眼,眼中有著難言而復雜的情緒,隨后轉身離開。
大門傳來重重關門聲響,室內俱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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