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上有一種概念,名叫“量子糾纏”。
在相同或不同軌道上旋轉的一對粒子,當它們達到動態平衡的狀態,即使相距遙遠距離,只要任何的一方往左多旋轉了一圈,另一方就必然會往右旋轉一圈,以保持這種“動態平衡”。
利用這種原理,人們就能輕松地超越光速,無距離無時差地傳遞信息——如果一枚粒子暫時無法被觀測,人們能通過已知的一枚粒子,推測出另一枚粒子的狀態。
網格時間類似這種原理,它并非“從前到后”的線性時間,而是三條已然達成動態平衡的立體時間線,成為了三維疊二維,二維疊一維的疊加網格。其中一個維度的任意變化,都會影響到另外一維的數據。這樣一來,利用可以無限重置的二維世界,系統能根據二維的無限演算,相應地推出一維的防火墻密碼。
二維相當于可被觀察的那一枚粒子,一維相當于無法被觀察的粒子。
在世界“降維”成數據化世界之后,人類所能做的防御,就是以數據來堆疊防火墻。“降維”相當于所有人躲入一臺電腦,他維作為入侵者掠奪其中的“文明之源”,就必須找到開機密碼。
通過在二維不斷引入變量,減小方差——即能夠演算出讓一維更為牢固的密碼。
這就是“黎明系統”的原理。
阿克托充分利用了這種原理,配合他處于人類頂端的極高智慧,構建出了整整三道維度之間的防御屏障,讓人類文明足足延續了長達102年,并可能繼續延續下去。
“……”蘇明安立在原地。
他的心中仍被震撼填滿。
他以為第九世界的時間是線性,結果它居然是網格狀。他以為黎明之戰是像穹地那樣回到過去,自己成為阿克托來書寫歷史,結果居然是三維疊二維疊一維的套娃。他曾以為“凱烏斯塔”不過是又一次歷史閉環,游戲副本一個套路玩兩次,結果它們本質居然截然不同。
當所有人以為這個世界在第一層的時候,它其實在大氣層。
時間套著空間,空間套著時間,維度交疊著時間與空間。事情出乎意料地復雜……
他緊鎖眉頭,而霖光依然在看著他。
風雪落在霖光的白發上,幾乎與發絲融為一體。在看向蘇明安時,他的神情有時會顯得懵懂而清澈,像褪去了所有污濁。
“程序不會知曉自己是程序。”霖光說:“但路維斯,別難過,我并不認為你是程序。你與其他人不一樣。我和你都不是程序。你是這反復模擬中獨一無二的存在。你是個好人。”
蘇明安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霖光在安慰什么。
霖光以為蘇明安還在為“我是否是程序”一事大受打擊,事實上蘇明安的思緒已經飛出八丈遠,飛到了掌權者任務上。
對于自己是否是程序,蘇明安只是自我懷疑了片刻。對他而言,他目前所經歷的一切都是自我思考的產物,他并不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后悔,那這個觀點便不值得躊躇。
他的個人需求已經被壓榨到了最底層,除了“完美通關”的其他問題都不能再影響他,如果依然保持著高度感性來玩這場游戲,將自己看得過重,一個人很難堅持到最后。
既然思考這個觀念于事無補,他會繼續向前看。
只有將自己看作一種“可消耗品”,或是完美通關的“程序”,才能保持最完美的游戲心態,否則他根本無法承受過這已經發生的四十多次死亡,甚至面對今后可能發生的上百次死亡。
……這樣說來。
霖光其實說的沒錯。
如果說劃定一個人是否是程序的標準是“他個人判斷自己是否為程序”,他自己,就已經將自己看作“程序”了。說他是完美通關的一種程序,沒有問題。
……這樣想有些可悲。
但他連“為自己可悲”的空間都沒有。
“算了。”蘇明安說:“我倒寧愿我是程序。”
不會疲憊,不會絕望,不會陷入瘋狂,永遠維持在最佳狀態,也許他會比現在輕松很多。
對于自己要堅持完美通關的原因,蘇明安想過很多,也許是因為家庭環境的影響,也許是被選中的那一份責任感,也許是他不愿人類輸了之后自己死了又死。他最終選擇了這條荊棘遍生的道路。
但讓他撐過這四個月的原因,此時更多只剩下一種純粹的感情。
執念。
——你要拯救人類,不惜任何代價。
——世界形勢愈發危急,你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位。
——林姜、鳶尾、莫問、露娜、呂樹、路、諾爾、山田町一、玥玥……那么多人將責任壓在了你的身上,全世界十億人都在看著你。
——愛德華、水島川空、安德烈、邦妮……有那么多心懷不軌者專門等著你的失敗。
——以及,這世界上還有很多美好,你不能丟下它們不管。
他已經無路可退。
被硬生生逼到了懸崖邊上,踏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路維斯,你別難過。”
霖光的聲音突然傳來:“維奧萊特給我念過一句詩,我覺得很適合形容你,所以我專門學了龍國字,寫在了絡子上,我會送給你……”
蘇明安迅速拉回思緒。
隔著兩米多的風雪,他看見核爆控制臺的紅光一閃一閃,倒計時在不斷減小。
“既然你心向人類,便停下核爆吧。”蘇明安不關心霖光寫了什么。
霖光應當沒有任何理由發動核爆。
有了他們這些玩家進入,這一次的模擬十分成功。蘇明安更是收集了大量的“源”,能夠幫助黎明系統填充數據庫。
而且,就算霖光發動了核爆,這次模擬依然會繼續進行下去,進行整整二十多年,直到災變72年才會重置回災變2年,并不會因為一次核爆就重置世界。
除了會殺死絕大多數人,這次核爆沒有任何意義。
“我不。”霖光拒絕了。
蘇明安緊皺眉頭。
他認為,霖光絕對有所隱瞞,不然無法解釋霖光為何擁有這么多信息。而且霖光自稱“不是程序”,那霖光在這個二維世界中的定位又是什么?
“時間差不多了。”霖光仰起頭:“核爆的倒計時快結束了。”
他說出這些真相,只是為了拖住蘇明安。
他看向天際的大雪,風景很美。
此時接近凌晨,遠方的煙火正越來越亮。當一顆不起眼的小火種在半空崩裂,緊接而來的便是刺眼的光亮和轟隆的巨響,像數把燦金色的大傘在空中飛旋。
飄舞、聚合、散開、炸裂……金黃的煙花尾如同一朵朵翩飛的蝴蝶,于夜空中漸漸消隱。
光暈穿透風雪,映照在猩紅的控制臺邊緣,倒映在倒計時數字上,像血一般流淌。
他的黑袍高高揚起,幾乎也染成了同雪一般的白。
“滴答”,“滴答”。
倒計時:31秒。
距離這片土地化為廢墟,還剩三十一秒。
目前蘇明安的身體狀態不足以戰斗。他只是站在原地,像是已經不打算阻止這場核爆。
“路維斯,我想告訴你一件事。”霖光的眼神一亮,他意識到路維斯終于不打算阻止他,他加快語速:“雖然一開始,是你黑發灰眸的外表吸引了我,但后來,我逐漸發現,吸引我的是你這個人。你和其他人是不同的,你有毅力、堅決,果斷,你也有自己的世界,你是個好人,我喜歡好人。
他的眼神極亮:
“我為我之前傷害你的行為感到抱歉……所以,當那些人都消失后,我不會再傷害你……”
霖光的語聲戛然而止。
一柄劍刃從后向前,捅穿了他重傷的身軀。
猩紅的燈光打在劍身之上,混雜著暈濕黑袍滲出的血,往下墜落。
分身明從陰影里走出,手中亞爾曼之劍閃爍寒光。他的身上滿是風霜,被AI耶雅接管的警戒系統沒有暴露他的入城。
霖光從不是愛說廢話的人,他說話是為了拖住蘇明安。
而蘇明安也是一樣。
早在晚上九點準備行動時,蘇明安就遠程叫了在外面搜集線索的明過來,以待最終大戰——直至此刻收尾。最后一刻,明成功趕到。
霖光承諾以后不會傷害他……怎么可能。從頭到尾,傷害蘇明安最多的就是霖光自己。
“滴滴”,“滴滴”,航空障礙燈的光暈流線型閃爍。
霖光朝前走了一步,左腳“噗”地一聲刺入到厚厚的雪毯之中,面色蒼白如紙。
他怔怔地盯著從自己胸口處透出的劍刃。
蘇明安則第一時間伸手,紅光一閃,腕表的接口對準了認證界面,AI耶雅的形象瞬間立起。面板的倒計時停在了03秒。
他點開操作界面,取消核爆,復雜的數據在面板上閃過,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明抽出劍,霖光咳著血倒了下去。
“本體,我不認為他不是呂樹。”明說。
無論是霖光的外表,還是控獸的能力,都太可疑了。霖光的一己之詞,不能證明他不是呂樹。
“好了。”
蘇明安打斷他的話,盯著操作界面:“已經不重要了。”
決定一個人的是他的性情與經歷,而非一個名字。
“可我不愿你們走到如今的地步,你們的相遇甚至比我的誕生還要早。你需要一個心理錨定,如果他被你親手殺死,那你……”明還想再說幾句。
“他是霖光。”蘇明安抬眼看向明:“呂樹應該沒有進塔,或者被藏在了哪里。”
明垂下眼瞼。
他握緊劍身,地上的鮮血已經蔓延到他的鞋跟。
蘇明安低下頭,繼續操作控制界面,直到聽到大樓的另一側傳來動靜,他抬頭一看,望見被無數道猩紅軟管穿刺的特雷蒂亞,她像只被蜘蛛網捕獲的昆蟲,軟管穿透了她的四肢將她高高舉起,米色的長發在風雪中飄舞。
霖光趴在雪地上,搖搖晃晃地撐起身體。明那一劍留了他的命,為了掏出剩余的秘密。
他的半邊身子依然滿是焦黑翻卷的血肉,胸前一道劍刃的穿透傷,流出的血幾乎將他全身染紅。他已經開始失感,這是死亡的前兆。
明的那一劍,徹底刺穿了他的所有幻想……路維斯原來從頭到尾都不想和他說話。他一直在像一個小丑一樣自言自語,然后被一劍捅穿。
他一步,一步踩著厚重的雪往后退,血灑了一路。
在他后退的同時,軟管將特雷蒂亞放下,一點一點從她的身軀里抽離。每當霖光后退一步,軟管就會離開一部分。
——霖光這是在進行人質對換。
如果想要特雷蒂亞活,就要放霖光走。
蘇明安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主控臺正在AI耶雅的控制下奪取神之城控制權。
奪取進度:65,陣營貢獻值:18000點。
奪取進度:66,陣營貢獻值:18100點。
“滴滴”,“滴滴”。
鮮紅的數字不斷跳動。
“老師,不能放他離開,我們不能讓更多人犧牲了。”特雷蒂亞強忍痛苦,全身都是被穿透的傷口:“不必管我……”
而霖光也正死死地盯著蘇明安,那是憤恨的,猶如被背叛了一樣的眼神。到頭來,他竟然需要這種交換人質的手段來尋找退路。
路維斯不可能不顧及特雷蒂亞的生命,等他安全離開神之城后,他一定要……
“噗”突然,一聲輕響。
一道猩紅天平從天而落,精準地降臨在霖光頭上。這是審判技能。
“殺了他。”蘇明安說。
現在已經沒有留手的余地,那些秘密霖光不可能說。
分身明的身形一閃而過,他的劍刃前指,刺向霖光的胸口!
霖光和特雷蒂亞都沒想到,蘇明安真的會動手。
一瞬間,軟管一貫而入,狠狠刺穿了特雷蒂亞的身軀,將她纖細的身形幾乎扎成一個刺猬,鮮血大面積飚射而出。
與此同時,明的劍刃刺穿了霖光的胸膛,將他幾乎吊在天臺邊緣。
雙方同時靜止。
仿佛冰雪將時間都凍結,所有人都停在了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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