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
狄進匆匆下馬入內,迎面就見到一位熟悉的老者。
曾任樞密使的張耆。
這位是劉娥的恩人,當年介紹劉娥入真宗府邸的是他,太宗把劉娥趕出去,將其收留到家中,出去租房子,讓真宗與劉娥偷偷幽會的也是這位。
有了這么一顆會進步的心,又碰到了劉娥這位知恩圖報的當國女主,歷史上的張耆一直安安穩穩地當著兩府宰執,直到劉娥駕崩后,才被仁宗更換宰執班底貶出去,但也有個善始善終的結局。
這個世界倒是因為宋武德強盛,對外滅夏,眼見自己的能力實在跟不上,張耆主動請命,急流勇退。
此時數年不見,倒是面容富態,精神矍鑠,完全不見老相,眼神也很好,直接迎了上來:“狄相公!”
狄進趕忙快步上前,攙扶住他:“張公切莫這般稱呼,還是喚我表字!”
張耆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腕,換做平時就要發出爽朗的笑聲了,但此時卻滿懷悲傷:“仕林,我們進去!”
“好!”
將本就回京的狄進匆匆召回,又把張耆也招入京師,說明太后大限已至。
接下來,就是見最后一面了。
歷史上劉娥同樣是明道二年去世,但那是年初的三月,如今已近年末。
這位太后放下了權勢的執念,在后宮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可惜早已疾病纏身的軀體,終究也沒能延壽太久。
在一眾內侍的帶領下,兩人走入內廷,抵達寢宮。
此時簾幕垂下,阻隔內外。
隱約可見趙禎跪在榻前,握著劉娥的手抽泣,以王曾、呂夷簡為首的兩府重臣,和以趙允讓、趙文德為首的皇族宗室,齊聚于外間,伏于地上,眉宇皆有悲戚。
宗室的悲傷是不是假裝,實在不好說。
畢竟這位劉太后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沒了裝瘋賣傻十幾年的八大王領頭,更是敢怒不敢言。
但大多數臣子的悲戚,倒是情真意切。
就連曾經堅定反對劉娥為后的李迪,都不得不承認,劉娥的一生,尤其是垂簾聽政后,保護圣躬,綱紀四方,進賢退奸,鎮撫中外,于國朝,于趙氏,都有大功。
這樣一位執政太后,值得群臣為之敬重,為之哀傷。
“姐姐!”“圣人!”
此時不僅趙禎伏于榻前,楊太妃和李太妃也在,都在默默垂淚。
兩女一個是劉娥最親密的,一生都未虧待過的姐妹,另一位本是劉娥的貼身婢女,后來生下了可以助她穩固地位的皇子,但最終還是被接了回來,本就性情柔順,安于現狀,不爭不搶。
而由于所在的位置,她也是第一個發現狄進和張耆從外走入的,低頭在劉娥耳畔邊說著。
“元弼!”
沙啞虛弱的聲音從幕簾后傳出,劉娥呼喚著張耆的表字,透出欣喜:“上前來。”
張耆身軀巨震,卻強忍著淚水,雙膝跪地,一點一點挪到了簾前,輕聲道:“圣人,老臣來了!”
“你來了……你來了……”
劉娥笑了。
單就個人情誼,兩人其實沒什么私交,但每每看到張耆,她就想到了當年韓王府的歲月,自己播鼗而唱,那位衣衫華麗的少年在臺下笑吟吟聽著的場景。
真美好啊……
劉娥嘴里咕隆著,低沉含糊,一時間也聽不清楚到底說了什么,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突然間,她的眼神明亮起來,頭稍稍昂起:“狄卿?”
狄進道:“太后,臣回來了。”
“好!好!回來就好!”
劉娥聲音同樣清晰起來:“先帝文武之德,憂勞萬務,兩巡河朔,親統戎師,是以宋遼偃戈,西裔稱藩……”
“黨項狼子野心,必為邊患,平定李氏,收復河西,于國大幸,然妄自北伐,此老身之過也!”
“幸得盟約再定,既已定盟,自該遵約,然北虜惡性難改,來日再有沖突……”
說到后面,她的氣還是漸漸虛了下去,不得不將原本記錄在遺詔上的完整話語收回,跳躍到結論:“我朝定要收回燕云,萬不可沉溺于太平!”
有的臣子已經變了臉色,卻不敢吭半聲。
這是遺詔,且不說收回燕云本就是太祖太宗念念不忘的事情,就算不是,只要不是特別違背綱常,誰敢在這個時候出頭?
而有的臣子則抬起頭來,面露焦急之色。
收復燕云是將來的事情,可眼前還有一件要事。
還政于官家。
事實上,自從放棄了袞服祭祖,除了特別大的要事,劉娥基本已經不再理會朝政,實質性的還了政。
但終究沒有正式下詔。
這就存在變數。
歷史上劉娥駕崩后,依舊不愿意完全還政于仁宗,反倒尊章惠皇后為皇太后,與皇帝同議軍國大事,章惠皇后即楊太妃,這位在宮里養養花花草草,悠閑度日的性情,哪里是能夠執政治理國家的?
甭管劉娥確實是覺得那時的仁宗還不夠資格親政,亦或是在袞服祭祖的事情上母子慪了氣,但由此確實生了一場風波,如今不太會出現那種情況,可不少忠直的老臣依舊有擔憂。
所幸緊接下來,劉娥的聲音傳出:“官家寬仁恭儉,出于自然,愛民恤物,出于圣性,國朝交托,心甚慰之!”
群臣如釋重負。
但隨后,劉娥又轉到剛剛問起的人:“狄卿,你進來!”
“太后!”
此言一出,殿內群臣一驚,王曾和呂夷簡猛地抬頭,跪在他們身后的韓億更是下意識地喚道。
劉娥不理會,再度喚了一聲:“進來!”
狄進沒有遲疑,站起身來,穿過簾幕,跪在這位執政太后的榻前。
在最前排幾位動容的注目下,劉娥輕輕抬起手,指了指狄進,對著泣不成聲的趙禎道:“言路開明,敬用眾言,可致太平,股肱心膂,任重道遠,可興國祚,狄卿便是股肱!官家,老身便將我大宋的狄梁公,交托到你的手中了!”
“前朝宰相,狄氏早已衰敗,整個狄家只狄進一人,他一個從小就沒了爹娘的人,憑什么這般能耐,凡事順風順水,得太后官家賞識,正是靠了本該屬于我們的《司命》!”
在永定陵的甬道內走著,“司靈”的語氣越來越亢奮,眉飛色舞,好像自己也將成為下一位狄相公。
“錦夜”和“杜康”一聲不吭,只是側頭掃了眼后方,李元昊和歐陽春不遠不近地跟著。
而聽到“司靈”的自言自語,李元昊忍不住撇了撇嘴:“宋人敗了事,就得陽狂病,胡言亂語!”
歐陽春則眼神不斷巡視,手掌觸摸,尋找可能存在的機關,稍有不慎,就抽身離去。
但一路走來,毫無阻隔,空氣依舊流通,甬道反倒寬闊了些,不再那般閉塞。
終于,前方英夫人的腳步聲停下,“司靈”的聲音響起:“這里不是陪葬墓群?”
由于目標明確,他特意了解過,先帝駕崩后,劉太后曾經召文武大臣至會慶殿,參觀為其準備的殉葬物品。
計有珠襦(用珍珠串成的上衣)、玉匣(金線或銀錢穿成的玉衣)、遂(衣被)、含(珠玉寶貝)、服飾及種種珍貴器物,還有生平服御玩好之具。
這些已經是琳瑯滿目,還有珍藏供奉的大量“瑞物”,以及那最重要的“天書”,如此數量加起來,再大的隨葬墓穴都是放不下的。
可現在印入幾人眼中的,是一間小小的墓室,除了出入口外,其他三面石壁前,陳列著一些貨架,上面擺放著一些古籍物品。
英夫人停步,淡淡地道:“就是這里了。”
“司靈”目光唰地一下,落在那架子上零零散散的古籍上,驚疑地道:“《司命》在這里?”
說罷不待英夫人回答,已經快步走上前去,也不畏懼什么機關暗器,直接探手拿了一部古籍,翻看時倒是捏著手指,小心翼翼。
片刻后,他的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這些都是……前唐的筆錄?”
英夫人點了點頭:“是。”
“錦夜”和“杜康”也上前翻看起來,沉聲道:“這些記錄,都與太醫署有關?”
英夫人道:“前唐太醫署有四科,醫科、針科、按摩科、咒禁科,咒禁科人數最少,所研究的手段卻最神秘。”
“咒禁科不為醫家主流所喜,又為道佛所忌,漸漸凋零,卻也學會了明哲保身,將一代代典籍從戰火中保存下來,直到被初代‘司命’發掘。”
“從此‘組織’誕生,所傳承的典籍,為《司命》殘篇,它是咒禁科的三十二位博士、助教、師與工,所著的藥典,其內有‘轉生法’‘神通法’‘人種法’‘服食法’‘采神法’‘保真法’‘種芝草法’,種種長生之路……”
隨著英夫人娓娓道來,就連“錦夜”和“杜康”都仔細聆聽起來,李元昊和歐陽春緩緩現身,更是聽得聚精會神。
在場除了“司靈”這位繼承者外,其他人還真不知道如此詳細的過程。
而英夫人介紹完“組織”的誕生后,看向“司靈”:“閣下作為‘司命’的繼承者,最相信哪一種長生法?”
“司靈”毫不遲疑:“自是‘轉生法’,長生不死藥,非世人所想服之白日飛升,而是死而復生,靈魂傳度!不死者,魂兮往復,無窮盡矣,自得永生!”
英夫人道:“那為何前唐沒有長生者留于后世?”
“司靈”淡然道:“我等怎知,世上沒有長生者?長生者超然世外,隱于名山大川深處,不見我等未入道的凡人,難道不能?”
“況且咒禁科大功所成之日,唐祚已終,長生之法,豈能獻于弒主惡賊朱溫?”
“只可恨內賊泄密,朱溫大肆搜捕,太醫署亡,咒禁科滅,幸得初代‘司命’之父攜秘卷逃出,為避追殺,不得不將秘典一分為二,遺落至今!”
前面的話,英夫人聽了,并未反駁,但聽到最后一句,卻搖了搖頭道:“初代‘司命’的父親,確實是太醫署的一員,但不是他攜帶秘卷逃出,更不是他將秘典一分為二,由此遺落……這是一個謊言。”
“司靈”臉色微變:“如何證明?”
英夫人來到一個架子前,取出小心保存好的書籍,遞了過去:“這是狄元靖特意準備的,并州狄氏族譜、歷代狄氏族人于前唐任職的官員名錄。”
“司靈”大致翻了翻,只覺得莫名其妙:“我知道,并州狄氏確是前唐狄仁杰的后人,又沒有說他們是旁支冒認,給我看這些作甚?”
英夫人靜靜地看著他。
“司靈”耐住心性,仔細往后翻看,臉色終于凝重起來:“最后一任咒禁科博士,狄察躬?”
英夫人開口:“他才是最了解《司命》內情的人!”
狄仁杰之后,并州狄氏最著名的族人叫狄兼謨,唐憲宗時期的司法名臣,被稱贊有族曾祖父狄仁杰遺風。
這樣的人才可能名留史書,至于咒禁科的狄察躬,只能在家族里留有生平的記錄了。
“司靈”仔仔細細看了這位的平生履歷,想到半部《司命》在狄元靖手中,覺得確實有可信度,再加上不想在這上面爭執,頷首道:“好!我認可,狄家才是傳承了咒禁科的正統,《司命》呢?把《司命》給我啊!”
英夫人淡淡地道:“‘給是給不了你,但你可以聽著’……這是狄元靖的原話!”
“司靈”勃然變色:“伱什么意思!”
英夫人道:“初代‘司命’騙了你們,他雖然與咒禁科有關,但并不知曉內情,比如朱溫的真正死因。”
“朱溫乃終唐國祚之人,前唐昭宗被朱溫所弒,有十個活著的兒子,其中九個被邀請赴宴,喝醉后全部勒死,拋尸到九曲池中,就剩下一個成了傀儡唐哀帝,后來哀帝還是被朱溫毒殺……”
“大唐主脈,由此而絕!”
“凡大唐臣子,無不對此獠恨之入骨!”
眾人聽著。
朱溫是唐末的人物了,對于歷史不好的人來說,其實很陌生,比如李元昊和歐陽春,都不知道此人是誰,“錦夜”和“杜康”只是聽過名字,知道是唐末時期造反的人,“司靈”是唯一知道生平經歷的。
但現在,大家都明白了,這其中的血海深仇。
或許唐朝滅亡,不能將原因全部歸于朱溫之上,可朱溫作為直接終結唐祚的逆賊,確實承擔了最大的恨意。
英夫人道:“朱溫縱橫天下三十余載,殘忍嗜殺,手下亡魂無數,多少人恨之入骨也無可奈何,咒禁科留于洛陽的小小官吏,更不能做什么……”
“然朱溫那時已年老體弱,患病在身,發出“上天欲奪我余年,幾個兒子皆非其敵手,將死無葬身之地”的感慨,哭泣失聲,竟至昏死。”
“太宗一輩子不信佛,不信方士,臨死了卻也開始相信佛教,并且服用了丹藥,千古一帝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咒禁科突然想到,他們或許有一個辦法,能夠報國家滅亡的深仇!”
聽到這里,“司靈”猛然意識到了什么,臉色變化,嘴唇都顫抖起來。
英夫人并不理會他的感受,接著道:“包括狄察躬在內的咒禁科僅存的三位博士,醞釀出了一計。”
“他們故意通過內賊,釋放出了關于《司命》的消息。”
“《司命》之說,早有傳聞,據說方士徐福為始皇帝煉制仙丹時,就曾參考書中丹方,卻因缺少主藥,才出海探尋,一去不回,太醫署也早就傳承了此物,只是并不完整,故而未能進獻不死藥,為唐皇延壽不死。”
“實際上,《司命》根本是虛無縹緲之言,是三位博士,將凡太醫署兩百年間,醫藥所學,天文地理,兵法水利,種種奇思妙想,無論可否實現,皆以長生列名,是為五十二種長生法,再匯總成冊,共計一百七十三冊,名《司命》上部。”
“此舉的關鍵,不在于朱溫,在于其繼承人朱友珪!”
“朱友珪與朱溫父子不合,早有征兆,朱溫病重之際,喜怒無常,朱友珪獻妻入宮陪侍其父,忍辱多年,就要等到其父身死,繼承大位。”
“然《司命》一出,便傳言朱溫早已得此秘典,摒棄親子朱友珪,偏愛養子朱友文,實則不會傳位于任何一子,只希望拖延時日,修煉長生之法,以期自己不死!”
“朱友珪終無忍耐,弒父篡位,畏朱溫復生,用蚊帳包裹其尸,埋入寢宮下鎮之!”
“《司命》之策,至此成矣,然朱友珪也要搜尋完整的《司命》,派士卒大肆搜捕,太醫署亡,咒禁科滅!”
“咒禁科無悔!”
“狄察躬身為最后一任咒禁科博士,所留的絕筆,便在此——”
“雖唐祚難以挽回,逆賊朱溫終為其子所弒,大仇得報,這是咒禁科身為大唐臣子,所盡的最后心力!”
說到這里,英夫人溝壑深重的臉上,露出敬佩與奇異之色:“原本這場布置,以朱溫被殺,咒禁科滅亡,落下帷幕,再無外人知曉。”
“然當年混亂,太醫署確還有人逃出,并且不知內情。”
“一位幸存者之子,在朱梁覆滅之際,重回洛陽,歷經千辛萬苦,終得《司命》殘典……”
“如獲至寶,以覓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