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國書來了!”
蕭阿剌來到帳中,語氣低沉。
明明是遼主派遣內官送來的官方詔書,他卻完全開心不起來。
蕭孝穆淡淡地看了一眼,神情也毫無波瀾。
早就料定的事情,沒什么好意外的。
蕭阿剌卻沒有那么好的定性,越想越氣,低聲道:“父王,陛下就這般被宋人欺瞞么?”
蕭孝穆道:“你可知那幅送往上京的天下輿圖,所為何意?”
“出玉門關,共討西域,則宋遼再無糾紛!”
蕭阿剌冷哼一聲:“誆騙之言罷了!”
“不僅如此……”
蕭孝穆取出一封信件,遞了過去:“這是宋使程琳在上京的說辭,你看看!”
蕭阿剌接過,匆匆看了一遍,驚愕地道:“遼為宋的北方屏障,若我契丹被滅,亦會有新的游牧族群,便如漢時匈奴,唐時突厥,依舊占據草原,寇邊不止,到時重興戰事,反倒讓百姓無法安享太平,不如維持兄弟之國,各自安好……”
蕭孝穆道:“你以為如何?”
“孩兒不信!”
蕭阿剌搖頭,斬釘截鐵地道:“宋人的太祖有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如今我契丹便是那鼾睡在宋人身側的敵人,宋人一旦強盛,豈會不北上奪取燕云,滅我國祚?”
“你沒有令為父失望!”
蕭孝穆對于兒子的堅定很是欣慰,卻又嘆道:“然宋使程琳所言,會讓許多族人有了盼頭,希望重定盟約后,兩國可與之前那般相安無事……”
澶淵之盟簽訂后,宋朝依舊沒有北方屏障,地利方面并無絲毫優勢,但契丹確實不曾再對宋人用兵,一直持續了近三十年的太平。
那么同樣的道理,此時的契丹上下,也有一種期盼,宋遼重定盟約后,能維持之前的太平,互不侵犯,甚至還能朝著西邊用一用兵,掠奪一下西域的財富。
甚至還指明了一條退路。
如果實在不行,可以往西邊遷移……
但越是如此,蕭孝穆越是警惕。
用兵之道,圍三闕一,唯有執意北上,欲滅遼祚,才會考慮得如此深遠!
但他并沒有寫奏本,闡明自己的觀念。
因為蕭孝穆很清楚,如果遼帝耶律宗真不報半分僥幸心理,那根本不會派自己來此,早就托付軍權,以雷霆萬鈞之勢平定遼東之亂,再對宋壓制了。
既然遼帝選了這條路,忠言逆耳,已是相勸無用,為今之計,只有等待遼東那邊的最新戰報。
蕭阿剌很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待父親吩咐,就去催促親衛,再探前線。
而就在國書抵達的當晚,遼東戰況也抵達營中,蕭阿剌拿到手中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然后即刻變色,失聲驚呼:“怎么可能!我軍……敗了?”
戰報被蕭孝穆劈手奪了過去,片刻后,蕭阿剌就聽到老父的呼吸粗重起來,語氣里帶著悲戚:“自澶淵之盟后,我遼人兵備松弛,亦不復當年之威了,而歐陽春,是本王低估了這個人,早知今日,當初就該不計一切代價,將他的馬幫剿滅!”
在被宋廷明確拒絕結盟之意后,歐陽春第一時間調派麾下四支軍隊,朝著遼軍四面合圍,完成包抄后,立刻砍伐樹木,制造攻城器械。
蕭匹敵原本收到消息,是準備固守城池堡寨,等到敵方氣勢衰竭,再分化內部,不攻自破的,結果失了先機,反被燕軍一鼓作氣,連連攻城掠地,拔掉了三處關鍵據點。
無可奈何之下,蕭匹敵只能率主力迎擊,雙方正面對決,廝殺得極為慘烈。
最終落于下風,節節敗退的竟是遼軍主力!
如今這份戰報,就記錄著蕭匹敵軍自咸州退守,每每想要布置防線,都被歐陽春親領的叛軍沖垮。
而瞧著敵人行軍的路線,目標赫然直指上京!
蕭阿剌急了:“父王,我們速回上京吧!”
“不必擔心,本王早做了兵力上的安排,這群賊子打不出遼東……”
頓了頓,蕭孝穆苦笑:“只是京師恐怕要慌了!”
以前每每遼人犯境,宋朝的京師都會恐慌,因為從位于燕山南側的遼國南京道,一直到汴京城下,除了一道黃河之外,并無其他天險可以憑借,遼人可以千里奔襲,長驅直入。
反觀遼國,現在也體會到了這種感受。
遼主還不比宋人皇帝,他們真正的皇宮是四時捺缽,分四季逐水草而居,但那是國內太平的情況下,如今年輕的耶律宗真哪敢離開上京城,一旦接到前線的戰報,城內也要一片慌亂。
受到驚嚇,生出畏懼,這些朝堂高層會做什么,就可以預期了。
“走吧!”
蕭孝穆站起身來:“去見一見那位宋人相公!”
蕭阿剌不解:“父王?”
“與其等到陛下催促本王,速速與宋人談判,接受他們的條件,倒不如本王先這么做,如此還能保全陛下的圣明!”
如果蕭孝穆能做主,此次盟約,絕不可成。
但經過之前的試探,宋人的思路從一開始就很清晰,真正作主的是遼帝,蕭孝穆再強硬,繞過這位,請上京的遼帝下令,照樣能得償所愿。
而最后定盟時,仍舊要蕭孝穆出面,責任和罵名由這位朝中第一重臣來背上。
蕭孝穆當然不忿,但如今這份不忿的情緒,卻被國家的危難局勢給壓下,主動提出拜訪,雙方再度位列席上。
稍作寒暄后,狄進取出一份戰報,遞了過去:“這是遼東傳來的最新戰局,請殿下過目。”
蕭孝穆淡淡地看了一眼:“貴朝的機宜司消息倒也靈通,為何不選擇坐山觀虎斗呢?”
狄進微笑:“坐山觀虎斗,是坐看別人爭斗,待兩敗俱傷時,再從中取利,而我朝如今,已經不需要這般小心算計了。”
這話頗為狂妄,畢竟宋遼還未真正打過,不過既然到了談判桌上,狂妄便是自信,蕭孝穆不置可否,也取出早已備好的盟約條件:“這是本王擬定的四問,請狄相公過目!”
“第一,周世宗作為遼朝藩屬,是否該奪取瓦橋關以南十縣地?”
“第二,貴朝太宗進攻燕薊,是否師出無名?”
“第三,李德明與遼有親,且早已向遼稱臣,宋興師伐夏,為何不事先告知?”
“第四,盟約定后,貴朝是否會在邊界上增筑工事,添置邊軍?”
“四問后,還有一議。”
“如欲定盟,應將原大遼之藩屬,北漢的領土及關南十縣地歸還,如此方可益深兄弟之懷,長守子孫之計!”
狄進看著用契丹和宋兩國文字寫好的文書,淡然一笑,都懶得逐條駁斥,直接反問:“殿下應該記得,太妃此前也請求過盟約吧?”
蕭孝穆道:“貴朝拒絕了!”
“不!我們沒有拒絕,只是提出了合理的要求!”
狄進正色道:“那時貴朝的太妃和太后正在爭奪執政大權,盟約請求,是太妃借宋廷之力,穩固權勢,此等相幫,自該進獻歲幣!”
“今同理,我朝不欲與叛逆同盟,緣邊各守疆界,毫無趁人之危,這等禮遇,難道不值得貴朝進獻歲幣?”
“然進獻一詞,乃下奉上之詞,不可用于對等朝廷之間,我朝官家仁德,特改獻為納!”
“我朝愿納貴朝歲幣,殿下以為如何?”
蕭孝穆再是好城府,面色都變了。
大國之間的外交,便是一個字都要相爭,澶淵之盟時,宋每年贈遼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這是贈予的性質,國書上寫的是賜,宋朝也一直自認為兄,遼為弟,兄長賜予弟弟財物。
當然遼國這邊并不認,他們認為自己才是雄踞北方的老大,宋人此舉是獻,只不過這方面的小小摩擦,沒有妨礙盟約的最終簽訂,基本上是各論各的。
但現在狄進要將歲幣的名義改為納,這就是赤裸裸的告訴遼庭,宋強遼弱,宋更有仁德之心,收起歲幣來依舊照顧兄弟之國尊嚴!
都不用具體爭執歲幣的多少,單單就是這點,就決不可忍!
所以蕭孝穆斷然起身,直接朝外走去。
“殿下,你可以回去考慮,但如今的局勢,你終究會答應的!”
然而狄進站起身來,語氣篤定。
蕭孝穆頭也不回:“如此盟約,已是恥辱,伱們宋人并無誠意,也沒有一個契丹人敢答應這樣的城下之盟!”
狄進毫不遲疑地道:“別人確實不會,但你為了遼國,會這么做!不然的話,閣下今日也不會主動來見我了!”
蕭孝穆腳步終于一頓,緩緩側頭:“本王真的好奇,在狄相公眼中,我為何要擔下這等罵名?”
“因為殿下是契丹真正的國之棟梁!”
狄進平靜地道:“倘若你我年齡相似,那殿下將為我大宋強敵,不必在此處自毀聲望,而是將來與我宋將對陣沙場!”
“然天不假年,圣宗駕崩,新帝繼位,以貴國的朝局,以殿下的年齡,在余生的歲月里,擔下這次盟約的罵名,或許就是所做的最后一個貢獻了!”
堂內安靜下來。
別說旁人,就連站在蕭孝穆身后的蕭阿剌,都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雙方。
一位風燭殘年,垂垂老矣;
一位龍精虎猛,風華正茂。
他們本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對手。
因為他們根本不是同一輩人。
狄進早就考慮過,如何對付蕭孝穆。
這個人基本沒有弱點。
甚至就連借助遼帝之手針對,都很困難。
畢竟耶律宗真不是遼天祚帝,哪怕再忌憚這位功高震主的舅舅,直接殺了對方,自毀城墻的事情,那位遼興宗也是做不出來的。
可把軍權托付給這么一位功高震主的舅舅,遼興宗也沒有那個胸襟氣魄,最終只能派他來和談背鍋!
這其中還有一個關鍵。
歲月不饒人。
如今的蕭孝穆,已經五十四歲了。
歷史上的他安度晚年,病逝時是重熙十二年,距今還有十年不到。
這個世界的蕭孝穆為遼四處奔走,殫精竭慮,卻又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國家逐漸衰敗。
這樣的差別,蕭孝穆真的還能再撐十年,到六十四歲病逝么?
所以為什么要急切呢?
最好的辦法。
就是等你老死!
“天不假年……天不假年……”
蕭孝穆的身體僵住,似乎也沒想到這位會如此直接,偏偏心里漸漸彌漫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來,靜立許久,方才轉過頭,繼續朝外走去。
背影已是佝僂而蒼涼。
狄進起身,對待一位值得敬重的敵人,躬身行禮。
宋遼盟約。
明道納幣。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