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門開啟,狄進若有所思地走了出來。
姐姐狄湘靈正倚在墻邊。
有這位在,才能確保絕對無人偷聽。
眼見弟弟走出,她立刻關切地道:“如何了?”
狄進道:“傷勢太重,回憶更沉重,受不住打擊,暈過去了……”
狄湘靈痛恨地磨了磨牙,又暢然道:“這個賊子,也是罪有應得!”
“是啊!”
狄進其實也不爽對方很久了,冒認其父,這任誰都忍不了,但相比起直接手刃,還是挖干凈秘密更為妥當:“王從善有三個作用——”
“第一,就是徹底查清楚當年的往事,三代‘司命’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傳人造假扯謊,給四代‘司命’造成官家起死回生的印象?”
“第二,‘組織’剩下的兩個核心高層,‘司伐’‘司靈’,需要由他提供線索,將之一網打盡!”
“第三,王從善與歐陽春有深仇大恨,又在馬幫早就埋下了棋子,對于遼國的局勢也有助益!”
前兩點是應有之事,第三點倒讓狄湘靈都有些詫異:“這王從善不是從西域回來沒多久么?他能對付得了歐陽春?”
狄進微笑:“此人記仇得很,對于蘇萊曼父子更是恨到了骨子里!”
“蘇萊曼將這個兒子偷偷送去遼東,以作退路,但事實上歐陽春早在遼東創立馬幫時,就被‘組織’關注到,王從善之前也提過,靠著‘組織’的班底金玉門起家,成勢后想要擺脫過往,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
“而且王從善之前一直認為,第二次由‘屠蘇’領頭的叛亂,是為了想要將歐陽春迎回來,于公于私,他都不會放過對方!”
狄湘靈恍然,旋即撇了撇嘴:“他的武功其實比歐陽春還要強上一線,但為人差遠了,歐陽春骨子里雖然陰狠,但至少是個江湖梟雄,由子見父,怪不得他的師父當年選歐陽春的父親蘇萊曼,換我也不選這個小家子氣的王從善!”
狄進失笑:“姐慧眼如炬!”
“還有一事!”
狄湘靈遲疑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父親和大哥的去處,還是沒有線索么?”
狄進沒有故作安慰,直接道:“我原以為父親是為了躲避‘組織’,才離家而去,但現在看來,還因為父親參與到先帝與太后的相爭中,他回到并州后,這才直接帶著大哥離去……”
如果是單純對“組織”,說句姐姐最習慣的話,殺光賊人便是。
但遇上朝廷,打打殺殺顯然不現實,除非直接造反,不然唯有避開。
至于被朝廷滅口,單單是狄元靖能帶著幼時的狄進安然回歸并州,再帶著長子狄英離去,就說明就算當時的真宗和皇后想要那么做,也沒有辦到。
三代“司命”同樣如此,這老神醫當時能離開皇城,肯定也有明哲保身之法,只是“組織”終究是想興風作浪的,結果被內亂帶走。
狄元靖并不知三代“司命”的下場,但也清楚,自己如果繼續留下,萬一朝廷追查起來,連累狄家都是有可能的,這恐怕才是他斷然離去的原因。
狄湘靈同樣想到了這點,眼睛一亮,壓低聲音,依舊流露出激動:“先帝早已駕崩,等到太后也……當年的事情是不是就徹底過去,父親和大哥也都能回來了?”
狄進知道,理論上是這樣的,但古代又沒有及時的通訊方式,如果真的遠走他鄉,很多時候就是一輩子,甚至數代人的事情,卻也道:“如今河西已定,絲綢之路重開,如果父親和大哥去的是西域,那中原的消息很快會通過商隊傳過去,說不定他們聽到后,就會回來了!”
“如果真是那樣,一家團聚,就太好了……”
狄湘靈心頭滿是期待,又不僅僅是期待,而是要實際行動:“那我們接下來該如何?”
狄進微笑:“王從善這邊,就要拜托姐姐看好,遼國太妃蕭耨斤的信件一至,朝堂上又要熱鬧起來,我如今的地位,也該發出自己的聲音了!”
近來的朝野確實熱鬧。
重磅消息一個接著一個。
先是太后要于明年二月,袞服祭祖,然后遼國新帝的生母,太妃蕭耨斤又發書信來朝,有重定盟約的意向。
不出所料,這個消息自兩府傳出后,眾多朝臣踴躍贊同。
理由很簡單。
西夏覆滅,河西安定,接下來的日子就是休養生息,等到國力強盛,再圖燕云。
如果遼人不開戰,繼續太平下去,給予國朝發展壯大的機會,當然是好事。
這倒也罷了,比較離譜的是,不少臣子甚至提出,不需要減免歲幣,依舊每年賜予三十萬歲幣,展現出泱泱大國的氣度,安撫住這群契丹人。
當然也有人持反對意見。
理由同樣直接。
契丹人絕不愚蠢,此前攻滅西夏,收服河西的時候,都派軍進逼興靈,此后宋軍率先打破盟約,北上伐遼,若是按師出有名,并不占理!
試問在這種種前提下,遼國現在如果能打,如果有信心打,為什么反倒要重定和平盟約?還主動愿意商議歲幣的數目?
外夷向來是畏強欺弱,如今遼人偏偏要和談,而且還是由一位元妃提出,不是太后,這豈不是恰恰說明了,遼國內部動蕩,國力衰弱,畏懼國朝再戰,豈能如他們的心愿?
不過總體來說,前者的人數要遠大于后者。
一方面是觀念保守的終究占據多數,另一方面也是利益相關。
北伐失利,西軍中損失慘重,樞密使楊崇勛、參知政事夏竦貶官,前車之鑒猶在,從仕途的角度來看,同意盟約不會承擔責任,反對盟約卻難免為將來的沖突擔責,群臣自然免不了有所偏向。
而就在這時,另一則消息隨后傳出。
權知開封府事狄進諫言,向遼國收歲幣!
一石激起千層浪!
“此人的面目終于暴露了!”
韓億臉色鐵青,拍案而起。
身為樞密副使,他此次發言倒是理所應當:“我朝崇文抑武,便是因唐末戰亂,為禍太甚,需得抑制武事,崇尚文教,休養生息,才能不重蹈五代覆轍!”
“如今此人窮兵黷武,好大喜功,來日定是百姓空竭,萬民疲弊,要將國朝拖入萬劫不復之境!”
“不治以重罪,難平此風,老夫欲向太后、官家進言,罷免此人權知開封府事,追奪出身以來文字,除名勒停!”
崇文抑武確是宋朝國策,但事實上,縱觀兩宋,尤其是北宋,幾乎沒有停下過打仗,打了遼國打西夏,打完西夏打遼國,最后被金人一波帶走,抑制武事成了口頭上的空談,倒是重文輕武的風氣盛行開來。
現在還不至于那般,但問遼索取歲幣,實在太倒反天罡,如此激進的態度,也確實很難讓習慣于防守的朝臣接受。
同為樞密副使的范雍,并不贊同韓億最后那句追奪出身,除名勒停,但也有話說,撫著白須道:“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
“我朝今得河西,精騎良馬,來日再不輸契丹騎兵,何必現在逼迫,橫生枝節呢?”
“狄直閣對遼本有急智,此番卻操之過急了!”
聽了左右之言,樞密使陳堯咨端坐,微微皺眉,并不言語。
韓億一向保守,又與那位有私怨,所言同樣激進,兩府是不會采納的。
范雍則未免有些紙上談兵,失之于變通,但兩府反倒會接受。
相比起來,他其實贊同遼國內亂,自顧不暇,才會謀求盟約的觀念。
而狄進提出的,問遼國要歲幣,顯然不是真的想從那些兇惡的契丹人手中奪過錢財來,就是不愿意重定盟約的意思罷了。
并且要讓遼國自己拒絕,來日師出有名。
只是陳堯咨也不太明白,對方為何會如此決絕。
按理來說,河西是狄進所取,如今河西的執政官員又是多為同科和至交。
來日讓河西路出力,作為北伐的主力,該是樂于見得的,何必在此時挑釁契丹人的底線呢?
陳堯咨不解,所以放衙之后,便來到太平坊,直接到了家中拜訪。
“陳公請!”
以兩人的關系,毋須客套,作為最初的支持者,狄進與陳堯咨無論是私交還是對遼態度上,都有著一致性,至今也沒有生分。
陳堯咨坐下后,都來不及品茶,就開門見山:“仕林,有關對遼盟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狄進斬釘截鐵地道:“盟約不可再定,澶淵之盟是兩國罷戰休養,皆有好處,如今再定盟約,于我朝毫無益處,純粹是助遼國安定內部罷了!”
陳堯咨道:“所以你索求歲幣,并揚言來日滅遼?”
狄進道:“那是最終的目標,北方游牧與我中原農耕,本就難以和平相處,我中原王朝一旦強大,不會容許這等國家存在,便如太祖所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然契丹已立國百年,遠非黨項李氏可比,不是短時間內能夠滅亡的,我目前追求的,自然是疲遼,弱遼!”
陳堯咨沉聲道:“但經歷滅夏與北伐,接連戰事令朝堂已有厭戰之心,你這般態度,需承擔的風險,可曾想過?”
“當然!這是必須承擔的風險!”
狄進重重點頭,毫不退讓:“即便河西已定,我朝的騎兵不再是短板劣勢,但兩國的軍事力量,也僅僅是從我朝落于下風,變為了占據優勢!真正決戰,看的可不僅僅是表面上的優劣,到時候大小戰役不知道要打多少場,反復拉鋸,因此現在的定策,都是為了來日的事半功倍!”
“說得好!”
陳堯咨終于動容,卻不感到意外。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覺得眼前這位年輕人,有著非比尋常的胸襟魄力,才會庇護支持。
只是哪怕自己這位樞密使愿意支持,在兩府之中,也未免勢單力薄,陳堯咨道:“仕林,你所言恐難以說服群臣,……”
狄進笑了笑:“陳公,如果沒有這封遼國的書信,如今朝野上下,最關切的問題是什么?”
陳堯咨微微一怔:“自是太后袞服祭祖,你的意思是?”
也就這位敢說得如此直接,狄進當然也不會在這位豪爽硬氣的老者面前遮遮掩掩:“那假如太后愿意放棄袞服祭祖呢?”
“太后愿意放棄袞服祭祖?”
陳堯咨猛地瞪大眼睛,旋即大笑起來:“好!好!那還遲疑什么,向遼要歲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