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卿來了,賜座!”
狄進走入垂拱殿之時,尚且不能確定,悟凈的真相剖析,是否順利完成。
但來到殿中行禮,聽到太后蒼老而威嚴的聲音傳來,再目光一掃,發現殿內未有左史起居郎,心頭就有了數。
這不是尋常的執政太后召見外朝臣子。
果不其然,等到狄進行禮入座后,劉娥招了招手,一位內侍捧著一封信件,來到面前:“請狄直閣過目!”
狄進接過,眉頭不禁揚起:“遼國太妃蕭耨斤的書信?”
劉娥在外交上也有建樹,與遼圣宗耶律隆緒的皇后蕭菩薩哥,與夏王李德明的正妻衛慕氏,都有書信上的頻繁往來,禮物相贈。
別小瞧這種行為,政權首腦的妻子,尤其是外夷領袖的正妻,往往背靠實力雄厚的家族,與她們處好關系,在大事上若能借力幾分,可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歷史上衛慕氏就與宋朝始終交好,若不是李元昊實在是梟雄之輩,早早將娘家包括親母殺了個精光,想要起兵反宋,后方必然也會不穩。
現在西夏已滅,衛慕氏早死,不必說了,而遼國則有了兩位太后。
一位有名無實,是蕭菩薩哥;一位有實無名,是蕭耨斤。
蕭菩薩哥的名毫無疑問,她是遼圣宗的正妻,于統和十九年,冊封為齊天皇后,入主后宮,那一年宋遼澶淵之戰都沒爆發,蕭太后還在呢,距今已經有三十三個年頭了,皇太后的身份,正統得不能再正統。
很可惜,她個人的性情過于溫和,掌控朝堂的能力嚴重不足,契丹人又是極度慕強,禮法只是表面,在實力上,蕭菩薩哥遠不如蕭耨斤。
蕭耨斤性格偏激,手段殘忍狠毒,但她確實有掌權的欲望野心,并且不斷付之于實際,威逼利誘,擴充勢力,而且三兄二弟齊封王,都有不錯的能力,掌控著朝堂的關鍵位置。
所以沒有太后之名,卻有太后之實。
原本以蕭耨斤的手段,遼圣宗駕崩之日,基本就是蕭菩薩哥被逼死的時候,不過狄青千里奔襲,恰好攻打中京,給了蕭菩薩哥一黨逃竄的機會,以蕭遠博為首的一眾官員簇擁著這位正統皇太后,逃去了西京,旋即又在狄進的推薦下,拉攏了當地的青幫李元昊和遼東的馬幫歐陽春,欲與中樞分庭抗禮。
至今那邊紛紛擾擾,已有一年多了。
期間不知經歷了多少明爭暗斗,西京的太后黨終于撐不住,同意年輕遼帝的再三邀請,將這位嫡母接回上京奉養。
可以說到目前為止,這些發展都在狄進的預料之中。
遼國內部會動蕩一段時間,可惜雙方的力量終究不均衡,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更無法徹底分裂遼國。
但接下來的操作,卻有些出乎意料。
蕭耨斤給劉娥送信,言明宋遼可再定盟約,邀請宋使出訪遼國,只要以宋朝執政太后的名義支持她為皇太后,盟約的條件好談,歲幣可以少取一些。
狄進將信件仔細看了一遍,代入到契丹人的視角,思考著他們的行事風格,緩緩地道:“太后,這封信件確有誠意!”
“哦?”
劉娥露出征詢之色:“狄卿接待出使遼人,對于契丹了解頗深,老身正想聽一聽你的見解!”
狄進道:“臣出使遼國中京時,曾多次聽到遼庭臣子,談論當時還是元妃的蕭耨斤,語氣里多有忌憚畏懼,依臣之見,此人生性驕橫,暴戾恣睢,貪得無厭,行事卻有章法,不做無謂之舉!”
劉娥目露沉吟:“狄卿之意,遼人是真的想和我朝重定盟約?”
“是!”
狄進道:“我朝此前北伐,雖未能成功奪回燕云之地,然無論是劉老將軍在涿州的堅守,還是狄都監馬踏中京,箭射遼宮,都足以已讓契丹人感到驚懼!”
“更何況遼圣宗駕崩,新帝繼位,威望不足,二后相爭,矛盾重重,原本內部動蕩,契丹人會對外征伐,掠奪財物,以轉移矛盾,但現在的遼國,已經沒有了軍事上的絕對信心,萬一這個時候再被我朝所敗,那就真是由盛轉衰,大勢已去了!”
“由此,他們才想訂下新盟!”
“三十年前的澶淵之盟,遼人罷手言和,是因歲幣所得,比每每打草谷所獲要穩定,足以安撫契丹貴族,三十年后再定新盟,則是心生畏懼,渴求穩定!”
這番話分析得絲絲入扣,劉娥也不禁點了點頭:“狄卿所言極是,你可贊同盟約?”
狄進毫不遲疑地道:“臣不贊同!”
劉娥眼神平靜,并不意外,但語氣上還是透出疑惑:“哦?”
狄進知道,一個合格的執政者,不會在這種關鍵問題上提前下場表明態度,而他之前為館伴使,為生辰使時,也是滿口將宋遼和平放在嘴邊,迎合朝堂主流。
但此時此刻,經略過河西,作為權知開封府事的他,可以斬釘截鐵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宋遼若再定盟約,于今時,是助契丹穩定國內局勢,讓太妃蕭耨斤騰出手來,徹底掃除太后蕭菩薩哥的勢力!于來日,則令我朝難以師出有名,再克燕云,直至滅遼!”
滅遼兩字一出,殿內為之一靜。
至今為止,再激進的臣子所言,都是收回燕云,重整山河,直接提及滅遼的,還是首次。
劉娥的神情也動了:“狄卿以為,朝臣會如何?”
“臣自知,此言定遭反對,朝臣多贊同重定盟約……”
狄進緩緩答道。
收回河西,此前又馬踏中京,不少國人的腰桿子挺起來了,但還有很多人習慣性地彎著腰,對于契丹的畏懼心理依舊存在。
在這種情況下,遼人主動提出再定盟約,甚至還愿意談條件,這群人自是歡欣鼓舞,努力促成,朝堂上恐怕又要陷入分歧中。
而主簽訂盟約的,肯定更多,借口也很好找,現階段還是要經略河西,穩住遼人,等到國力強盛了,再行北伐不遲。
聽起來確實有幾分道理,卻恰恰是令敵人重新壯大,一時軟弱,來日不知要付出多少代價,用將士的鮮血才能挽回。
不過單就這些理由,只會激發爭論,難以挽回大局,所以狄進借著蕭耨斤信件所言,順勢道:“然遼人太妃既有和談之意,又言明歲幣可以商量,我朝禮儀之邦,也可少收取遼人一些錢物,展現泱泱之國的氣度!”
劉娥這回都是真的怔了怔:“依你之意,此番要契丹予我朝歲幣?”
“當然!”
狄進道:“昔日遼軍兵進澶州,威脅我朝國都,先帝不愿生靈涂炭,本著罷戰求和的原則,許以歲幣,安撫外夷!”
“如今我朝天軍進涿州,大戰不退,數月而還,更有精騎直逼中京,遼庭顫栗,現遼人求和,自是他們許以歲幣,以求太平!”
“不然,豈有強國向弱鄰委曲求全之理?”
殿內再度一靜。
左史是起居郎,負責記錄天子日常言行,劉娥為執政太后時,也有史官記錄,但此時并不在殿上,唯有內侍伺候一旁。
但即便是這些內官,聽慣了朝堂上的風波,都覺得大開眼界。
遼向國朝獻歲幣?
這以前想都不敢想啊!
劉娥卻馬上反應過來,這從某種意義上,還是拒絕盟約,只是此法更方便堵住朝堂上下的嘴,更有利于為之前的北伐正名,頷首道:“狄卿所言,可至朝會詳議!”
狄進起身行禮:“謝太后!”
劉娥則擺了擺手,收回信件后,繼續道:“機宜司近來多有奏劄,提及民間結社‘組織’,在京師興風作浪,圖謀不軌,狄卿可知詳細?”
狄進重新坐下:“稟太后,‘組織’正是臣在調查遼人諜探勢力‘金剛會’之時所發現!”
劉娥露出興致:“仔細講講。”
狄進將“組織”的情況選擇性地講明,包括他們與前朝的關聯,所追求的目標,于州縣各地的影響,末了補充了一句:“如今看來,這群賊子恐與契丹也有勾結……”
劉娥要的就是這一句話,立刻頷首:“入內內侍省都知任守忠失蹤,疑與這伙賊子有關,禁中豈可受賊人侵擾?‘組織’本就由你所查,無所遁形,今與遼庭勾結,更生禍端,切不可大意!”
狄進再度起身,擲地有聲地道:“臣定將這類與敵國勾結的叛賊連根拔起,以儆效尤!”
雙方自有默契。
劉娥當然不會承認,“組織”的成員曾經與先帝,與自己有什么聯系,她是否早早知曉天命神石出自這群人手中,在民間造勢助力。
狄進當然也不會刨根問底,細究“組織”當年在先帝與太后的相爭里,發揮著什么樣的作用。
反正現在,只要與契丹扯上關系,便是國朝叛逆。
這樣的人,即便交代出了什么,也是賊人攀扯,妖言惑眾,不足為信!
于是乎,執政太后滿意頷首,給予了最大程度的支持:“狄卿辛勞,老身許你便宜行事之權,令各司協力,肅清邪氛,還京師內外一個天朗水清!”